因哈麻一语,脱脱内心始终不安,思量着寻机入觐,试探皇帝心意。可总是苦于没有由头。若是试探之意太过明显,以皇帝那般心机,如何不明白,反而弄巧成拙。好在第二年春,恰值三史修成,礼部同国史院一同向脱脱进献,奏请脱脱具名其上。脱脱几番推却,诸臣莫测其意,一时无措,只得再次奏秉:“三史得成,实赖丞相之力。某等谨以书丞相为总裁官,以为一代之盛典。”(1)脱脱推脱不得,又兼哈麻从旁劝导,方同意署名。在诸臣的建议下,由丞相亲至宣文阁,向皇帝进献史书。
短短三年,便修成三史,煌煌百卷,卷帙浩繁,实为国朝盛事。皇帝好文治,丞相慕美名,于此事上,君臣两人一心无二。听闻三史修成,且是脱脱亲自进献,皇帝大喜,命人择定吉日,换上礼服,在宣文阁接迎。
脱脱等人亦身穿礼服,由仪仗队导引,自国史院至宣文阁,奉史书入觐,一路鼓吹导从,前后辉光,极尽隆重。皇帝坐在阁中,远远便听到那鼓乐喧天,一时觉得这排场过于浩大。可转而一想:脱脱其人醉心功业,素爱美名,修史一事,他前后筹划,殚精竭虑,更以一己之力裁断“何为正统”的纠纷,若为都总裁,实至名归。即便这进史仪典铺张扬厉,只要脱脱高兴,又何妨呢?
皇帝翘首等待,嘴角不自觉地泛出笑意。比起辛苦修成的史书,他更想见到的,其实是那个人。
及至相见,君臣二人在彼此眼中,皆是光芒耀眼,灿然夺目。皇帝一身大红绣龙五色罗服,头戴金凤顶笠,庄严华美,巍然如神;再观脱脱,身着团花紫罗袍,腰配犀玉带,脚踏高腰靴,如芝兰玉树,颀然出尘。皇帝一见,便挪不开眼。
满殿朝官之中,皇帝凝神望向脱脱,旁若无人。脱脱略觉尴尬,低头避开那灼烫的目光,命人取来史书一卷,亲手奉上:“历时三载,三史得成。今者进呈,望陛下万暇之机,以备一览。前朝故事,或可以为镜鉴。”(2)
皇帝闻言,欣然回道:“三史得成,实为丞相之功。史书所系甚重,非儒士泛作文字也。彼一国人君行善则国兴,朕为君者宜取以为法;彼一朝行恶则国废,朕当取以为戒。然岂止儆劝人君,其间亦有为宰相事,善则卿等宜仿效,恶则宜监戒。朕与卿皆当取前代善恶为勉。”(3)
皇帝环视群臣,缓缓抛出一语,众臣皆唯唯应声,脱脱亦恭顺应命,可心里却颇不自在。皇帝此言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为政若无疏失,何必当众点醒?所谓“恶则宜监戒”,自己如果有失,又是哪一点犯了皇帝的忌讳?难道别儿怯不花所言,真的让皇帝上了心?
脱脱忧在心头,脸上喜色也淡了些。及至皇帝在宣文阁赐宴,酒席之上,他仍心神不安,略饮了几杯酒,便觉上头。可是皇帝和众臣还是不肯放过。等到宴罢,已是半醉。皇帝遣散群臣,独留脱脱一人,因怕他醉酒伤身,便命人取来醒酒汤给他饮下。
脱脱在阁中休憩半晌,才觉醉意稍解。洗漱毕整装出来,却见皇帝正坐在书案处,随手翻阅着他刚刚进献的史书。听见响动,皇帝回首望他:“脱脱,你今日是有话想对朕说?”
皇帝笑道,眼睛犀利明亮,一副洞若观火的姿态。脱脱一时心惊,浑身酒意登时去了大半,只觉周身发冷。他要如何向皇帝开口?眼下思绪混沌,神识也不甚分明,他揉着额角,颇为苦恼。可是天子问话,也不能回避,只得道: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臣惟愿陛下仿效前朝圣君,亲贤臣、远小人,力持一心,向慕图治。”
在皇帝面前,他恭顺立着,全然不复议政时凌厉专断的姿态。皇帝打量着他,亦在凝思:别儿怯不花尝言,脱脱擅权独断,也不知他在朝堂上是什么样子?
皇帝不由一哂,待收回了心思,才问:“你既主修三史,朕不妨问问,纵览前代诸君,论贤称善,谁当为首?”
但凡皇帝问话,绝非无意,脱脱沉吟片刻,方回道:“纵览前朝,若论贤君,首推宋仁宗。仁宗一朝,名臣如云,良将济济。君臣上下,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子孙一矫其所为,驯致于乱。为人君,止于仁,其诚无愧焉!”(4)
“恻怛之心,忠厚之政?”皇帝默默思量,心下微恙:他举出仁宗规劝自己又是何意?自己即位以来,悯恤百姓,厉行节俭,减免盐税,整顿吏治,但有水旱灾荒,无不全力赈济。这难道不是“恻怛之心,忠厚之政”?难道这些善政,都是脱脱一人做的?
这么想着,凭空生出些许不满,连带着揣测人心,都带了几分恶意:脱脱处心积虑地劝谏,恐怕不单是为了规劝。所谓“亲贤臣、远小人”,必是言有所指。可他对他信赖备至,何曾为了小人而疏远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