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笑谈中酒楼。
“怎么还是不醒,都几天了……”九千谈心急如焚,又一次将伤重昏迷的凉孤烟从榻上扶起,喂他药汤。
几天来,水暮蝉疑心这个大叔帮凉孤烟换药会粗手粗脚,婉拒九千谈的帮忙请求。九千谈于是在喂完了药后去叫他给凉孤烟敷伤,过去他那房间,发现水暮蝉正睡得沉。毕竟也伤得很重。他于是偷偷摸拿了纱布和药,跑回凉孤烟眼前。
轻手轻脚褪去他的苍色衣,屏息凝神,从伤上把旧纱布揭下来。可怖的伤竟并不仅仅裂在皮肤上,还裂在触目惊心的艳身上:大片大片的朱红火莲艳身开在他背后。九千谈知道,那是凉氏的朱砂规中的规:铸错则刺莲于其背,不论大小,一错刺一瓣。十瓣成莲之时,赐此人自尽。
凉孤烟以前在族外皆声誉极佳,却竟被刺了九瓣!这怎么回事?
九千谈怔怔地想了一下,想出了一种可能。这又要从许久前,凉孤烟还是“尹浔”、九千谈还被唤作凉瞧“煦儿”时讲起。
九千谈原名凉煦。他的父亲本有一爱人,那人己上凉瞧,可他父亲却被迫举行了场政治婚姻。因爱人是妖兽,这一结合触了朱砂规,所以他父亲想了个方法:在正妻生产时,把同样刚出生的凉煦换进了襁褓。不幸那正妻之子由于被禁止与外界接触,发烧时得不到治疗,死了。
更不幸的是,十年后,爱人被正妻发现了,开始怀疑凉煦不是自己亲生的。
其时正值众氏族联手讨伐尹氏的尾声。他父亲以恳切的态度请求正妻原谅、把事情瞒下去,骗她说她的孩子好得很,去战场上随便找个根骨好的孤儿便带了回来,趁他饿昏,按照凉氏的规定在他背后右侧的蝴蝶骨上烙下了“凉”字烙印,好生照顾着,在正妻面前宠他。凉煦还以为自己不是亲生的,亲生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陌生孩子,羡慕得很,郁闷到天天独自画圈圈,可他那对亲生父母又羞于告诉他真相,打算得过且过。尹浔从不能透露名字变成了凉氏主的长子,凉煦。
终有一天,那正妻又发现丈夫原先的爱人和自己错养了十年的孩子都是凶兽饕餮,悲痛之下揭穿了他们,触犯了朱砂规的肮脏两人在逃亡时双双中毒箭身亡。
那时真正的凉煦和尹浔都才十岁,一个以为自己不是亲生的,父母犯下这么可怕的错,自己死定了;一个一直对凉氏没好印象,以为替自己掩饰身份的人死了,自己也死定了。
尽管尹浔在凉氏冒了许久宗主之子,多少也明白自己只是一段不该存在的禁忌恋情前的挡箭牌,但念及那对养父母还真就待自己不错,又心疼凉煦从宗主之子一跌成了私生子,带着他换了不显眼的衣服,匆匆收拾了点东西一起逃走了。
“哥哥……你是不是饿了?”几天后,凉煦看到走路有些晃的尹浔,这样问道。尹浔摇头。
“我才不信呢。”凉煦把最后半个馒头递过去。
尹浔迟疑片刻,撕下大半塞回凉煦的手里,按住。
当时凉氏已经知道那真正的宗主之子已经死了,一致同意将这段不光彩的族史瞒住,接回凉煦继续充当宗主之子,将宗主战死的假消息外传,办了场假丧事。外界都信以为真,而宗主的爱人及其子的事连许多本家人都不知,别提外界了。
移花接木,堪称天衣无缝。
两个凉氏子弟按照正妻所描述的尹浔的相貌特征将他认了出来,于是就有了两个孩子在啃慢头时,两位脱去了带凉氏家纹的校服、抹去了额上朱砂的“平民”来将“凉煦”带走的一幕。
“哎,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怎么这么贪玩?到饭点啦!”这话自古以来就是拐孩子的金句,佐以下面一句,效果更佳:
“怎么?!骂两句就不认爹了?”
街市上车水马龙,压根没一个人觉得奇怪,甚至都没人朝这边看。尹浔知道反抗无用,只是心忧,凉煦以后可怎么办啊。一人将他带走,一人假装带凉煦回家,其实是走过一段路后将他丢下了。
好在二人提前有约定一个碰面的地方。后来凉煦一直守在那里,再一次再遇见时,尹浔眉间点朱砂,身着苍色外袍,神情跟霜一般。但他四顾以后,朝凉煦奔来时,明显又是另外一个温柔的样子。
凉煦真不知怎么高兴才好,但是饿得没力气朝他奔去,尹浔却变戏法也似的从袖子里倒出两大堆银票,张张都是一万两,甚至还有包糯米鸡。
凉煦吃着,觉得这糯米鸡可真是热乎,尹浔道:“一次至多带出来这么多了。”
他忙道:“很多很多了,能有几百张了吧……我这辈子花得完么?”
“你是饕餮。”言外之意是,都不够你吃的。
“没事没事,我可以吃土。你看那边少了半边的山!”
尹浔哑然。“……珍重。我会再来,但绝对无法久待。现在便要走了。你,改个名吧。以后莫再这样委屈自己,体面些,饕餮可是四大凶兽之一,像这样乱吃东西不符身份。”他看了眼衣衫楼的凉煦,轻声道。说完便转头,没了影。
现在想来,他当时必是趁与同族外出游历的时候偷跑过来送钱资的,尽管谨小慎微,还是被规矩森严的凉氏人发现,刺了罪印。正是他这背后的九瓣艳身换来自己这笑谈中酒楼。
九千谈心中酸痛,替凉孤烟小心翼翼地把药换了,将衣服穿得松松快快——他知凉孤烟穿衣一向又薄又松。安置妥当,出了房间转而要去照顾水暮蝉,一栗色短发、身着哥特风华丽晚礼服的少年从他身边的窗户翻了进来:“即使是愚蠢而无能的人类!也是有值得一数敬之人的!”
说着便朝九谈的颈部动脉黏过来:“即使是睿智而强大的我!也有失策的时候!我嗅到你颈中血液的芳香辛甜!男人!你要记得!你是我的!”
九千谈:“……别乱咬,别乱逛……”
“男人,我发觉我已经被你深深地吸引了!”公子倚阑俯到九千谈耳后,“所以!你只我一人独有!你的鲜血进献于我,何其荣幸!罕有的猎物、贡品!”
九千谈:脖子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