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浔。”
白丧服代替了彤色滚边的绮绣衣袍。
“你可真给我面子啊。我还在想,普天之下,有谁能让你把丹亲手挖出来。我……你,你是不是疯了,你想也知道我不会害你!”
良久,自嘲般笑两声:“也对。像我这种对着尸体都讲不出好话来的人,加上你这种把毒箭捂进自己心脏的傻人……”
“可我从来都只想护着你,阿浔…你怎么偏就看不出来呢?”
“……话说,像这样缟素,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当时你初次品我那杏酒,便说它凉啊。”
尹浔又不是傻子,要说真的从来没看出来过,可就是在侮辱他的情商。只不过他才十岁的时候,他的姑姑,也就是宗主尹元和二公子尹姜同归于尽后,除了他以外尹氏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对他讲的最后一段话是:“千万别奢望任何人爱你。姑姑不求你背负全族人的恨,但你定要杀尽水氏,因为他们杀了你全家。”说罢,递给他慕世玺,“假的那一块姑姑会拿来当诱饵,你快逃。整个尹氏都会在假寐剑中看着你。”
后来被凉氏捡回去,还阴差阳错地成了“凉氏宗主的遗孤”。宗主遗霜虽然未曾刁难过他,但也从没跟他多讲过话,一直冷眼相待。故而他才十岁时就被宗主遗孀以各种理由送出去“历练”,弄得离她远远的,这才有机会给九千淡送钱。但任何时候擅自离开家族都算作触犯朱砂规,而他根本就没有不被发现的办法,所以每送一次都会被刺上红莲艳身。
凉氏人一开始都疑惑为什么他老要跑出去。知道他是假的宗主遗孤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待在这最有钱有势的氏族将来当宗主;不知道的,以为他年纪小小就到叛逆期了!但是刺了三瓣莲以后,他们不明白了:再不愿意,再不听话,也该知道刺一趟艳身可不温柔,宗主遗孀更不温柔,他求什么啊?
知道他是假的宗主遗孤的便想起来了——外面还有个私生子可怜兮兮的呢。他们于是传开来一个“小宗主在外面有个乞儿朋友”这样并不算假话的消息为不知真相的人解惑。于是,虽然艳身仍是一瓣瓣地添,尹浔在族内外的名声却一日比一日的好。
可仍是没人疼他,该疏远的依旧疏远。
待到加冠之时,照朱砂规,该饮朱砂立誓。这个誓若达不成,要自尽。正好那时水氏与凉氏不交好,他立个“杀尽水氏、拿下水氏霜天晓角”这样的誓,权被当作少年凌云志了,没人知道他这誓其实与他十岁时姑姑的遗言有关。
终于有一日,在渐离驿初逢水澶。
某个人终于熬到正式成为凉氏宗主了。典礼后的第二天便放飞自我,穿私服、洗去额上朱砂,只拿了个能证实身份的牌子,一路躺到离尹州三台的中心,也就是神京弥彰最远的地方,再往前便是水氏的霜天晓角了。 谁也莫来管我在哪、多久没干事了,你管不着!
渐离驿临靠一涧,坐于驿中,时时可闻飞泉鸣玉之音。风起之时,驿外杏花疏影落,入涧婆娑去;夜来文时,驿内朱莲浮镜水,表里熏清幽。更妙之处,在于此驿之清静。
作为众修仙道之氏族中最得势之十家联合建起的十驿之一,从万年前这十驿初落成起便成了旁的无名氏的禁地,这便代表这一带绝无喧嚷聒噪之音,毕竟这类家族少不了繁文褥节,若失了态,便丢颜面得很。而这一驿又是最清净的那一个,几乎冷寂过分了。因为当初出资建这驿的是闻名远近的一个性格异于常人的人。
刁寒明着说了:“此驿禁小厮。”还特将地方挑在深山老林里的临悬崖的狭长石台上。哪个正常的纨绔会上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鬼地方,再好的景,抵不过俗趣。 驿位处山巅,向窗外一望,云雾缭绕,可瞰万水
千山。 凉孤烟独自一人在露华仍浓,皎月尚还未完全离去时上了渐离驿,取涧中水烹莲茶。
泥炉上刚升起薄烟时,天已明,一执扇公子走来。雪衣彤边,闲庭信步:“啧。这驿,竟多了一人来享憩,真令我……”
华扇一合,酒窝在唇角勾起时陷了下去,“……不悦甚。”
你看我理你么。
凉孤烟懒得搭话,兀自煎茶。兴味却已被他挑去了点。
哎哟厚!不理我?这人好生有趣!
水暮蝉朝他坐的桌子走去:“却也欢喜:这十氏不止剩俗徒了。却不知,足下是钟子期否?”
凉孤烟:这人怎么就坐到我前面了?算了他要坐就坐吧。佛了佛了。
水暮蝉:这人怎么这么高冷,他是盲聋哑人么? 兴致更盛,决心逼他说出大段话来,刚要习惯性地将手中折扇抖开作为哗哔的前奏,面前之人竟已开扇遮了脸!
哎哟厚厚?!
凉孤烟早就看出他肯定是要开始大肆哔哔了,不如先挡了脸,以示自己是盲聋哑自闭青年。可刚将折扇打开,只听对面“刷”的一声,那鲜丽的孔雀竟几乎同时开了扇。
“啧,好友莫挡上脸充空气,”水暮蝉以扇前端拨下他的扇笑道,“否刚可要让茶水烹干了。我观这茶,似是莲?莲香远益请,作茶,更是清了。阁下可愿意一品我这杏酒,来作莲茶之调和?”
水暮蝉从扇后托出了坛酒置于桌上:“好友哑吗?”
“哑。”
“……”原来是假的高冷…… 水暮蝉故作嫌弃状,看了眼杏酒坛:“既然哑,不如将此酒现下所欠缺之处写与我看。”
凉孤烟端起坛,打开一观:酒坛遮了光,坛中便如夜般。杏花沾琼浆,便似霄汉洒银星——不缺“色”。而酒香早已令人微醺,又不至于牵着人的嗅觉跑——不缺“度”与“香”。斟了少许入杯,以袖掩了饮酒的动作,细品了番,心里明白了。正好水暮蝉已将蘸了墨的笔递来。他转笔在手写了一个字:火。
刚将手掌转过去给水暮蝉看,他便笑着也转过来—也是个“火”字:“我亦是这样想的。看来好友非是子期,却是孔明!”
“阁下却切莫自比周郎。这火,也不可盛了,不必焚尽百千船。只需把酒温好,使其味千回百转,若火盛以致酒烫,尝到后不多时便待不下去,或立时出口或即刻入喉,其味远不如温酒,空留灼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