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不要讲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正好侍者端了一盘鸡翅上桌,唐琴积极地负责把鸡翅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
元一说,“对了,糖糖,你还没跟他们说正事儿呢。”
唐琴清了清喉咙道,“对了,差点忘了跟你们说,今天是来跟你们道个别的,我要去65区实习一阵子,今晚就走了。”
“这么匆忙吗?”陈情诧异道。
“我也不想去啊,是医院突然批准了我的实习申请,我还想在家多玩两天呢。”唐琴耸肩道。
元一说:“新闻上说前几天那里遭遇了一次海啸,应该有不少受灾者需要救援吧。听说项子文学长也在那里工作,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考试时候特爱啃指甲的学长。你要不先问下他具体情况?”
唐琴说:“我有他的通讯码,我昨天晚上给他发消息想跟他问下医院情况来着,结果他现在都还没回我,估计工作太忙了吧。”
元一有些忧心忡忡地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你老爸居然放心让你出门?”
唐琴狡黠一笑,说:“我偷偷递交的实习报告,没跟他说。”
“什么?!!”元一震惊道,他的眼睛瞪圆了:“岳父大人会杀了我的吧。”
“安啦安啦,我就去几天,他平时工作这么忙,顾不上我的。”唐琴竖起一根纤纤玉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说着,她看了眼路非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老路啊,你好像都没怎么吃东西,是不合你口味吗?陈情也没提前跟我们说你爱吃啥,我们就随便定了个地儿。真是怠慢你啦……”
路非面色如常地说,“没事,是我最近牙痛,没什么食欲。”
元一拍了下脑袋说:“我倒是有个治牙痛的秘方,回头我发给陈情,让他给你配。”
路非十分客气地睁眼说瞎话:“多谢,医生已经给我配了,不必。”
陈情看着路非若无其事的表情,心里有些疑惑,这几天他们都是一起吃住,似乎确实没怎么看到过皇子殿下吃东西。
路非基本都在喝酒,他对劝陈情多吃点这件事倒是熟练得很。
他们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唐琴说要回去早点收拾东西,小情侣一路拌嘴着走了,路非看着陈情说,“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去逛街?”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可逛的?陈情咽下一句腹诽,路非倒像是打定了主意,他按了下耳麦,吩咐属下来这里把车开回去。
这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路非在路边的小店买了把伞撑开,对陈情说,“这里下的是酸雨,腐蚀性大,伤皮肤,你不要淋着了。”
陈情轻轻嗅了一下空气中铁锈般的气息,默默站到了雨伞的阴影下。
皇子殿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说,“走,我们去散散步。”
这几天下来陈情已经很习惯被他牵着走了,他试了一下没甩开,也就随皇子殿下去了。
路非和陈情穿街走巷,一路走到了海岸旁。
这里不知为何有很多废弃的楼房,门窗洞开,甚至能看到里面有一些没有被搬走的家具。外墙和室内都长满了杂草与青苔。
雨渐渐停了,路非却依然撑着伞,他看着这片被废弃的楼宇说道,“自从六十多年前,巨兽击沉了71区后,住在海边的人们便纷纷往市区回迁,这里离“沉没区”很近,住在这里的人后来都搬走了……
刚开始是高中迁走了,再后来本地的初中和小学也没了……再后来医院也撤离了,水电和暖气也不再供应,最后留下来的那些普通居民也走了。”
他没告诉陈情其实还有一些人没有走,那些年纪已经很大的老人不愿离开故土,他们独自居住在楼房里。
某些特别寒冷的清晨,有些老人没有熬过去,就再也没有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
路非仔细地辨认着路牌,他们穿过隧道,在已经被废弃的铁路轨道里行走,墙面上有涂鸦。
出了隧道后,他们沿着铁路又走了一个多小时,远处渐渐能看到一些楼房的影子。
金发皇子指着一个巨大的铁灰色烟囱道:“那里很久以前是一个能源矿”,他颇有兴致地教陈情辨认厂房和工人宿舍。
岸边有一截轨道露出碧蓝的海面,朝海底延伸而去,淹没在海水中。
一截老式火车头连着三节车厢停在岸边,外厢的漆已经被海风侵蚀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内层。
路非说,“那条轨道曾经是一条热门的水底观光线,许多外地的游客特意来这里坐这班车。”
他看陈情脸上露出一点好奇的神情,心里一动,问道:“你想过去看看吗?”
陈情说:“好。”
他们走到了岸边,陈情探头往火车里看。
车厢门并没有关上,里面有许多贝壳的残骸与干燥的海草,像是整个车厢在台风天里被彻底淹没过一样,退潮后许多海洋生物来不及离开,就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这辆火车通往哪里呢?”陈情站在铁轨上,朝远方的海面看去。今晚大概是要下暴雨,远处的天空阴云密布,地平线处的海面一片漆黑。
“通往海底,以前那里有一个水族馆,后来新型巨兽出现后,水族馆就被废弃了。”
“这是一条单行道”,路非兴致盎然地道:“以前这个火车的另一边还有一个车头,车厢更多一点,能坐四百多人,车开到水族馆,然后换一个车头来返程。”
“你坐过吗?”
“很小的时候,家母带我坐过一次。”
曾经人满为患的观光小火车,如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车头,静静地对着被淹没的海底轨道,像是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乘客。
“我是在地下城长大的,就在这里……家母去世后,我被接到浮空城。”路非说。
“难得听你说自己的事。”陈情弯腰在海滩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力丢向海面,石片在水面上弹了两下才落下去,像只轻盈的燕子。
路非想了想,又拣了几件琐碎的事和他说,无非是夏夜的壮胆大会,金发少年和小伙伴们打着手电夜游,一起沿着铁轨走出了这个小镇……过节时候会有外面的戏班子进来舞狮……
陈情听得有趣,时不时地追问细节。路非耐心地一一解释,一问一答,时间过得飞快。
他们沿着岸边又走了一会儿,然后路非说:“到了。”
他指着半山上的几栋楼房,说:“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他们拾级而上,这里的台阶是很古老的石阶,像是机械革命的余威尚未传达到这座小镇上。
这几栋楼房分布成半圆形,层高不算太高,在很多年前的夜晚,这里曾经会亮起千盏明灯。
楼房一旦没有人居住,就会很快破败,在潮湿的海风侵蚀下,如今建筑的外墙已经破旧不堪,旁边的植被疯长,甚至快盖过那些门窗。
路非走到了顶楼,仔细查看着已经被侵蚀得十分模糊的铁皮门牌号,但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么做,他只是离开了太久,不再相信自己的记忆。
门锁还是老式的指纹锁,这么多年过去了,锁芯的电池居然还在运转。
打开了门,路非走进去,和破旧的外表不同,里面一尘不染,就好像主人只是离开了一会儿。
他回头对陈情说:“进来吧。”
客厅里有张桌子,他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施。
路非还记得那个他应该叫做母亲的女人,随明菲。那个女人爱穿一身白裙子,每天总是忙忙碌碌,哼着他听不清歌词的歌。
她还总是喜欢变着花样给他做饭,问他咸淡酸甜,路非每次都回答说还行,但他其实根本尝不出味道的好坏。
这个秘密路非谁都没有告诉过——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味觉,再美味的食物在他嘴里宛若嚼蜡。
他尝不出血和酒的味道,却能感受到酒精在他血管里缓慢流动蒸发,像一场漫长的升华仪式。
路非心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大多数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除了关于那个人的。
他从出生开始便有一些破碎的记忆,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亦不知道他们何时会相遇——他只知道自己降生在这世间,就是为了寻找那个人。
年纪渐长,路非能回忆起的片断越多,而焦虑感也日益增加。他的内心在这场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变得疯狂而麻木不仁。
他开始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在血与火的梦境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坠落进深渊。他的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的心脏,耳边的风声宛若悲泣……
后来他遇到过许多人,却都不是那个对的人。
路非知道那个女人也在等一个人,他的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还记得刚进大学的第二个寒假,放假那天他很晚才到家,当他回家推开门时,发现女人倒在地上,身边散落着几个空荡荡的药瓶,走廊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闭着双眼神情安详,就像只是不小心睡着了一样。
路非没有惊慌,也不怎么难过,他早就有预感,在他第一次看到抽屉里的那些各种各样的药片时,在他一次又一次丢掉了那些药瓶,可是过段时间又会出现在家里某个角落里时……
这几年随明菲的脸色总是过于苍白,像一朵盛放后的玫瑰,在风中逐渐干枯、褪色。
然而依然是极其美丽的,像被磨损的雕像,不复初见时惊心动魄的光彩,细看却仍是旧时模样。
甚至会让人不由心生疑惑,这样的容貌本是该被画师用精湛的手艺留在画布上,裱在黄金与原木做成的画框里,挂在家族长廊上长久地流传下去,供人赞叹的——而不是在这样偏僻的小镇藏拙,在海风磨砺中任细腻的皮肤日复一日地粗糙,长出细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