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男人一拍脑门,“就说语言不对头。在哪里工作?重庆?”
“嗯,重庆[注]。”
“当老师?”
“???”明颀一脸问号,“我脸上写字了吗?”
“看着像,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小伙子,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
“……”
路上两人又说了些话。那男人是在电子厂打工的,跟着一起坐到了终点站。明颀人品爆发,下车的时候还帮他提了行李,一直到了公交枢纽站才分开。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六点过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蓝色窗帘拉得不严,往外可以看到竹林正被无限蔓延的黑暗所拥抱。明颀往窗帘上踢了一脚,张数学从里面跳出来:“诶!吓死我了!”
“你有病吧?”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来来,稀罕稀罕,好久不见,尝尝我老家土特产——辣油泡铁观音!这里我还是给拜个晚年,过年好过年好。”
“你是真有病。”明颀兴致不高,“张恒呢?物理老师又被排斥了?”
“他?过两天结婚,不是知会过了吗?诶,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我正好暂时脱了这管学生煞岁数的担子,请假给你闹洞房去。”
“闹什么闹?还嫌不够闹腾?我快死了,车上有个在有机玻璃厂里打工的大哥,吹了一天一夜的逼,屁股在我座位上生根,到站才起来。诶,还有今儿地铁怎么跟榨油机似的?”
“嘿,”张数学推推眼镜,“不一直这样?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你这是拿枪口撞谁了,刚回来就一头黑线。”
“撞美国国防部了。”明颀打开电脑,“年级群的文件过期了,你把成绩单和分析都发给我。会议记录有没有?有一起发给我。还用推精神风貌生吗?要推我给报上去。还有什么资料要入档?过年谁身份证复印件发群里了,是干嘛?我没注意看。”
张数学被一连串的指令和问号轰得眼花缭乱,魂魄乱飞:“你不能先考虑回去收拾洗个澡吗工作狂?你身上一股子火车车厢上的酸菜牛肉面味儿。”
“工作使人快乐,你发不发?”
“发,小明明都发话了,我能不照做吗。”张数学游着转椅到电脑前,慢条斯理地上了□□,发了几个文件,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你回来了,代理班主任也该下台了,你跟老邓说了没有?他早想撂挑子了。”
“说了。他说有东西让我去拿,先晾他一阵儿,免得不见人就又跑出去撸串。”
“怎么?你找他有事?”张数学撑死身子来,“先把这边事解决了吧,晚上有会呢,两个。分管校长换了,我们年级现在归地中海的那个女助理管,这会放在前面开。”
“噗——我靠她鲤鱼跃龙门呢,这么快就升到副校长了?”
“不快了,”张数学苦逼道,“你忘啦?咱仨是一起进校的!昨天我还跟他们几个说,七尺男儿混来混去被娘们比下去了!”
明颀扫视了几遍成绩单,不觉心里一惊,随口问:“他们怎么说?”
“哥几个当然心态好,说领导班子和职能部门不能相类而比,各放到自家领域里咱们说话还是有几个斤两的。呸,个奶奶的,我怎么不知道?嘴都说圆了都没人听,你等着看吧,倒数第一名又是我们班的。糟心的兔崽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明颀幸灾乐祸道,“正数第一又是我们班的。”
“……”
明颀:“这群娃娃挺争气。对了,还有个会讲什么?”
“讲资助。”
“国家资助?那我不去了,每年都轮不上我们班的,钱留给那些建卡贫困的吧。”
“不是,”张数学拍了一把桌子,“那个‘关爱班’的优生资助,顶多叫企业慈善基金。关爱班学生由每年变成每学期轮换一批,五十个名额,还是按排名来,文理科学生比例抬高了,2:3。又说那个年级送了俩出省考察的名额,喊我们去商量定夺下。”
“需要学生综合考评数据拿到会议上讲事实摆论据吗?要不要做表格或者ppt?”
“不用,班主任这里进行一轮筛选,你自己看着,提名的才有资格二次考核。”
“那应该只是说几个名儿,要不了多久,会议是新校长主持吗?是我就开会再刷脸去。”
“哟,你还是个大忙人呢。”张数学贱兮兮地笑,伸出一只脚勾他的腰,“晚上老规矩啊,稻花香,这回是包间。”
“你过年狗肉吃多了?这么狗!谁要跟你一起去吃农家乐?!不去,大爷我忙着呢,这么多东西要拾掇,休想坑我时间坑我钱。”
晚上多功能报告厅,新的年级分管副校长,也就是校长原助理,占据着主席台领导位C位,优雅地一抿口红,开始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文言文朗诵。
邓前科隔着老远,对明颀竖了一个大拇指,眼神飘到校长淡妆浓抹的脸上,作口型道:“这娘们太厉害了。”
会议结束后,明颀没能忍住恶心,去卫生间里吐了一通,回来正遇上邓前科,迁怒地揪住他领子:“你们教语文的,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人话吗?!”
后者笑着把他手拨开:“不生气,咱撸串儿去。”
“撸锤子,”明颀朝他胸口送了一拳,“我怎么没看懂那个考察路线?他们往河北去,完了绕到武大,再到山东,折返两次,是拿着爱心基金在地图上来个魔鬼的步伐吗?”
邓吕宪吹吹鼻子,很不在意,一把把他揽过来。他本就个子高大,肩膀又宽实,动作间收敛了蛮力,却很有活力,精力旺盛向来如此。明颀不知道哪根筋被扯中了,脑袋一嗡,不自觉已经被带出好远。
出了前校门左转,上过江大桥,几百米后,步行的街道两旁乃是不良少年常常光顾的人间天堂——续命网吧。之前这里的网吧还要多些,甚至可以叫做猖獗了。大家开玩笑说那些网吧常和现在还留在这儿的这些个“商业大战”,并且旷日持久。学生们在“通宵五块钱”和“通宵七块钱”之间纠结,无奈捡便宜还是时代潮流,于是那些网吧就不堪重负倒闭了。
邓吕宪转专业之前是学哲学的,此时,他皱着眉头,以一种诗人的忧郁气质,打量着年初还为来得及开张的网吧,说:“如果时间允许,我要写一本书。”
“书名叫《浪费生命》。”明颀接过话茬。
“不不不,书名叫《你是我的眼》。小明明你想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寂寞空虚冷的夜晚——啊!一个被学习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新时代青年,瞥见了这里的圣光!啊!多么美好的遇见!多么难忘的邂逅!”邓前科一唱三叹,非常之陶醉。
明颀:“我想把你丢到水里喂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脑残。”
两个人在大路上逛。经过修车厂和溜冰场,在烧烤摊买了一把串儿,明颀特地要了很多辣。建筑群过了,之后便是一段连山荒路,这个时候连车都少有跑的。
冷风吹得头发翻飞,邓前科提嘴一笑,微弱的灯光和月光让他的脸显得有些勾人,他把手指伸进明颀头发里抓。后者被辣得反胃酸,蹲在路边吐口水,场景莫名搞笑和谐。
末了,明颀抹了把眼泪。邓前科挑眉:“小明明,咋哭了?被辣了还是心里苦?给哥说。”
明颀本来不想哭了,原是被辣哭了,听了这话眼泪刷刷刷流下来,转过身不看他,空对着山沟沟抽泣。邓前科老母亲似的:“哎哟,宝贝儿,这可咋整的?来我这里有纸,别把鼻涕蹭衣服上了。”
“你爬!”明颀笑着骂他,“你别看我!狗日的!”良久,他才哭完,仍背着他,一言不发。
“我就是犯贱啊,还特喜欢贴冷屁股,别人我都不贴,就贴你。”邓前科打了辆车,往学校反方向走,到城里去。
滨江路灯火极尽辉煌,广场上一干大妈跟着凤凰传奇的音乐节奏,跳着广为传播的广场舞。广场边上有一个大型泡泡机,他们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七彩肥皂泡从升腾至瓦解破碎,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明颀踢着脚,突然说:“邓前科,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你真的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嗯,英雄所见略同,要是你清醒的时候能这么说就好了,多夸夸我,我不会膨胀。”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笑说,“其实我也可以做你男朋友哈哈哈。”
“……不是挚友感情就太不坚固了。”
“没事啊,你跟了我我肯定对你好,咱虽然穷但会疼老婆,说一就是一,我会把你宠上天的哈哈哈哈。”
“嘁——”明颀嫌弃地把他推开,“你不是直男吗?”
“万物皆可弯,再说直男和攻又没什么区别,另外你长得这么好看,说不定也比女人好摸。”
“……”
之后,他们钻进了一个小酒吧喝酒。明颀喝得酩酊大醉,被邓吕宪扛出来,扔车里,到学校了再扛寝室去。众人民教师眼睁睁地看见此等猎奇之景,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还是该跟着年级主任摆脸色,如是说:“最后一天门禁你们就快活去了?!醉得跟坨稀泥还以身作则呢!”
上到十六楼,邓吕宪把明颀扔到房间床上,明颀还有点知觉,从床上滚了几圈滚到地上,嘟哝说:“身上脏。”
“没看出来你还有点洁癖。”
明颀把邓前科腿抱住:“宝宝。”
“……我不是你宝宝。”他把他拖起来,好容易才褪去衣物,放浴室里洗完澡,一套做完把他抱床上时,身体都要散架了。
明颀脸色微红,把他手揪住:“抱我。”
翌日,开课第一天,他又迟到了。九点钟手机铃响,他头痛欲裂,见来电显示是张数学。那边在听筒里苦口婆心道:“小明明,苟主任查过班了,你猜你被记了什么。”
“……!!!我靠,姓苟的?开学季老能摊上他。”他一边说一边穿衣服,拍了下脑袋,“说错了,还没开学呢,我们是提前入狱。咦——昨天……”
“诶,你说什么?”
“没什么,挂了,我马上来。”
客厅茶几上立着个新的保温杯,里面是蜂蜜水。明颀咀了几口,带着杯子,往教学楼奔去。到办公室拿了书下来,学生们已经自习好久了。
班长看到他的时候还有点难以置信,愣了半晌,方才大喝道:“起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