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结束,加上平行班跟着所在平行班的进度,明颀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了四节课。初中部纷纷往食堂涌,高中部的奄奄一息等着最后一节课告一段落,张数学喊他吃饭,明颀只是懒懒地摆手,几乎快要七窍生烟:“老子没心情。”
等到办公室除了他最后一个人也走了,战战兢兢守在门口的同学才敢进来,十分羞涩地攥着本练习册,挪到了明颀办公桌前。
明老师两眼发黑,揉着眉心好半天才缓和过来:“哦,什么问题”
两分钟后邓吕宪也进来了,边看着明颀给这位同学答疑,一边把他桌子上的手办放手里捏。这个学生他认识,一时却想不起来名字,不过记得她的照片十有八/九都排在光荣榜最上一栏,顶着头顶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如是“名校之星”。
答疑结束,明颀笑嘻嘻地对那学生说了声拜拜,邓吕宪脸上带着大大的问号,看到他的微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不解地问:“这么快的换脸频率,你的发动机不会过热休克吗”
明颀瘫在办公椅上,以书掩脸,一言不发。
邓前科认错态度良好:“知道了,下次不拉你喝酒了。”
闻言,对方才从椅子上挣起来:“卡里没钱,你请吃饭。”
“好嘞。”邓前科答应地干净利落,“出去吃还是上食堂”
“坐班制,哥哥,再说你给我找个二十公里内能好好吃饭的地方。”
“哼,”邓吕宪轻哼一声,“中门外面的稻花香就挺好,鱼庄也还可。”
“可个屁。”
“你难不成又想吃酸汤鱼啊”
明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对。”
“行行行,走走走。”
两人到教工食堂,邓吕宪排号取餐,明颀大套地坐在位置上等。藤椒鱼的队伍蜿蜒曲折,站着的一溜教工面有菜色地边玩手机边跟着队伍扭动。邓吕宪端着云雾缭绕的石锅酸汤鱼姗姗而至,等汤沸完了才推到明颀那边,再去取自己的。
很有几位从中闻到了些许猫腻,战略性地朝临近的人咳嗽。
邓吕宪回来,色厉内荏地递给他一双筷子:“来,明大爷。”
“蟹蟹我小弟。”
“你是真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可能是吧,我妈没教过我。”他用筷子挑开鱼肉,漫无目的地一个劲儿戳。邓吕宪眼看他要把鱼戳成一锅子稀饭,打住他:“你是不是牙疼?吃什么流食。”
“我神经敏感,你不知道咀嚼部连着三叉神经吗?”
“……你发什么神经啊?”
“我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儿。”
明颀慵懒地答道:“哦,可能是吧。”
用餐结束,他只吃了几口。邓吕宪老妈子一样帮他把东西收拾到回收处,又问:“头痛吗?买药去?”
“不痛,你咒我呢?”
“那就是胃疼。”他思忖片刻,“要不就是蛋疼。”
明颀:“……”
“你到底咋了?”
“昨个儿不是跟你说了吗?”明颀有点不耐烦。
“和江夜那事啊?现在该是前男友了。”
“不至于,又不是没失过恋。”
“那你是咋滴啦?你昨天还跟我说啥了?不就说了你那点感情上的破事吗?”
明颀面色焦灼:“算了算了,你别问了。”
“告诉我呗,我喝酒断片。”
“巧了,我断电。”
下午坐班,明颀百无聊赖地趴在办公桌上,手指去玩张恒送的平衡球撞珠,眼神里带着倦怠,不过多时就自己玩累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下课新一轮抢饭的高峰期。不同于上午,这次全校学生几乎站在同一起跑线,初中部的放学稍微早点,最早冲出教学楼的甩了高中部的几十米。
明颀趴在门外栏杆上,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潮水一样分成几股,往几个食堂快速移动。犹如金山漫水,万箭齐发没有归势,这个角度看上去,竟然有点好玩儿。
邓吕宪从后面拍他左肩,明颀往右转头,两人鼻尖轻轻一碰,随后分开。后者靠在栏杆上:“吃饭。”
“不吃。”
“你要修仙还是自杀?”
“忌口。”
“你看看你都多瘦了。”邓吕宪愁出了满额头褶子,“跟自己生什么闷气,有本事报复社会去。”
“不了,我不想把牢底坐穿。你还去打球吗?”
“去,一起?”
“我没拍子。”
“拍子多得是。”他搂着明颀肩膀,两个人一齐走到网球场。体育班的早已经齐刷刷围着四周站满了一圈,自抛自打,对着球网进行地无比自由。
隔着一条大道的田径场,穿着运动服的学生已经匀速跑着,两个体育老师搬着小凳坐主席台上,其中一个手里握着话筒,预备对偷懒的公开处刑。
邓吕宪跃跃欲试,跳了两下,往场子上跑去。明颀坐在田径场边边的台子上,用手去抠夜来香的叶子,默默给他记圈数。
热完身做完准备运动,邓吕宪举着两块网球拍过来。
明颀接过一块,直说:“我不会。”
“知道你不会,我教你。”
“这能当羽毛球打吗?”
“可以,就是不幸中弹会三级残废。”邓吕宪笑笑,用拍子指指篮球场,“网球场人满了,我们到那边去。”
篮球场西边就是乒乓球台。同网球场的人满为患相比,篮球场却很空旷,碍不到他们什么事儿。
邓吕宪在拦网前站着:“要不你先看我?”
“行。”
说起就干,他抛球,引拍,挥拍,球在触网后以恰到好处的速度弹到预想中的位置,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钟。他重点不在炫技,明颀也看出来了,这球稳得不行,毫无特色,几乎不能挑起他的激情。
邓吕宪最后一铲球,时间过去了差不多五分钟,说道:“试试?”
明颀掂了几下拍子,学着邓吕宪的样子试了几把,后者三番两次憋笑,他也没心情了,把拍子一扔,在地上碰出声响。
“别别别,你打得挺好的。”邓吕宪问他,“你以前接触过网球吗?”
“我小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不错了。”
“那你笑你妹呢。”
“我就笑笑,略表敬佩,我头次打连拍子都拿不稳。要不你试试我这块拍子?你那拍子是批发来的,又不是现穿的线,便宜货,质量有点损。”
“价值二十张红钞的拍子我可不敢摸。”明颀道。
“怕什么,不得让你当赔匠。”说着把拍子塞给他,“试试。”
明颀怀疑邓吕宪今天是吃了太上老君的“穷贴冷屁股金丹”,殷勤程度直上三层楼,连玩笑也不带怎么开的,这实在不太像此人的风格。他估摸着昨天自己应该说漏嘴了什么,才能让对方态度大变,几乎是把他当绝症病人一样照顾,语气都不敢重了。
他自己摸着门道打球,邓吕宪旁边指导,一会儿说引拍慢了,一会儿让他把髋好好转过去,一会儿让他调整拍面角度,最后才告诉他:“你其实握拍方式都是错的。”
明颀揩了一头冷汗:“我不玩儿了。”
“网球挺不错的,下次试试反拍。精进很难,但你的领悟力要入门很简单。”
“你现在什么水平?”
“我业余,水平应该跟门口保安大爷差不多。”
“这是个冷笑话。”
田径场一面临江,一面临街,临街一面坐落这几户人家,灰色水泥房前坐拥一亩三分地,种着些蔬菜。再靠近田径场这边一点的位置,是学校排污水的人工排水渠。水渠旁边生些芦苇,眼下已然枯了,水渠尽头就连着浩浩汤汤的大江。
邓吕宪见明颀又在朝江面上望,知道他又在伤春悲秋,弹了下他头发:“望夫石呢。”
“看到这些想到句诗。”
“啥?”
“突然忘了。”
“人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我只想到了‘大江东去’。”
“亏你还是教语文的。”
邓吕宪扛着拍子走:“然并联。我们一天研究得最多的是什么?技巧,答题技巧,套路。即物起兴和举一反三需要观察和创造力,然而事实证明连死记硬背都懒得去做的,他们更不可能有什么精力去触景生情引经据典。”
明颀表示赞同:“是,网络普及让知识触手可及,强制输出苗头正盛,一知百用的情况也数不胜数,相比之下,学习积累和反复思考容易使人浮躁。”
两人难得有表面上的默契。
邓吕宪:“所以有时候课上着上着,我自己都恶心。这不是我的初衷,要不是有薪水可以领,我说不定老早就跳槽了。”
“你那群学生要知道你要远走高飞,说不定晚上过科技楼都得带根鸡腿拜拜孔老,苍天有眼,这傻逼终于肯放手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就这么不堪吗?起码脸还是能看的行不?”邓前科笑笑,“诶,问你个问题。”
“磨叽,问。”
“要是你还能选择一遍,会再选择这个职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