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博州城外。
红叶烧着了整片山坡,山坡之下是一汪碧潭,红叶铺遍,回廊绕水。
这碧潭乃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拟大明宫太液池所建。李冲是越王李贞的长子,听着太宗的传奇故事长大,特别崇拜爷爷太宗。不仅推崇太宗那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爱民理论,连建池也仿照一番。碧潭虽不及真正的太液池宏伟,但也仿得有模有样,中有一湖心小岛,自然也称蓬莱岛,岛上修有百尺高楼,名为登月楼。
平日里,这通往蓬莱岛的吊桥是收起来的,今儿不知为何给放了下来。桥上面正走了个身高七尺有余的大汉,身后斜背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包裹,看模样像是一件长兵器。
大汉目不斜视走过吊桥,又随小径绕到登月楼前,踩上极为陡峭的石梯往上爬。看他步履稳健,实际上走得极快,不过一会儿便登顶。
“来人啦!”一十岁女童正蹲坐在最高的台阶上,一见那大汉露头,便欢天喜地起身奔回阙楼。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女童为何如此开心,也跟着走去,还未踏入便听适才那女童高呼。
“阿耶,瞧瞧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大汉步入阙楼中,数双眼向他投来,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后又投向他背负的包裹。
这阙楼里零星已有十来个人——
居左席的,乃三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其中一人跟他一样拄着一把长兵器。
右席二人坐得很开,上位人一件黑袍将全身都罩在其中,看不清其形貌,分外神秘。下位是个娘子,着一身青衣,腰间挂了把剑鞘都没有的剑,她当是喝醉了,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案上,睡得不省人事。
正对入口的高台上,一白衣的少年素手抚琴,身后是一相貌堂堂的卫士。角落里,一厨娘正在忙着备酒菜。
而最靠近入口的食案后正坐了一中年人,观他不过知天命之年,却双鬓花白,眉目间颇有些萧索,幸得身前正是刚才那冰雕玉琢的小娘子,正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添了不少生气。
大汉兀自挑选了一个位置信步走去,边走边取下背后的兵器,往食案上一放。
只听“锵——”一声,木食案竟是向下一沉,四足深深陷入地毯之中。
中年人双眼一亮,喃喃念道:“枪长八尺又二,为混铁金刚打造,重六十斤,来者可是铁枪王珂?”
大汉点头,算是承认。
女童则非常兴奋地奔到他跟前蹲下,睁大双眼看着他问道:“儿听闻王郎天生神力,能单手提着铁枪飞奔百里,携枪一跳上马,可是真?”
王珂喉咙一滚,瓮声回答:“自然是真。”
女童两眼放光,“那想来王郎与河北道高手夜战,连挑十人下马也是真了?”
“也是。”王珂有些腼腆地回答。
“太好了!郎君定要与阿耶战上一场才好。”女童开心地叫道,又一阵风跑出阙楼,看样子是去台阶上继续守人了。
王珂听她这样一说,不禁又朝那中年人看去,但对方已经收敛了眼神,恢复了之前的萧索,只定定地看向眼前的食案思考。
人未到齐,众人便都径自吃喝,不谈是非,这登月楼上便安静一片,只得白衣少年淡雅的琴声绕梁不绝。
不久又零零星星进了几人,王珂一一看去,都不知晓他们的江湖诨号,心道他们功夫不高,也没多加注意。
俄而一阵慌忙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有些疑惑地抬眼看去——因这脚步或轻或重、节奏不稳,不像是习武之人。
果不一会儿,两道窈窕倩影狼狈地奔入阙楼中。青衣丫鬟背着包袱走在前面,站停后抬起胳膊擦汗,误将袖上的灰尘都擦到了脸上,顿时变成了大花脸,只剩下一双淡蓝色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殿内。
她身后,一戴着帷帽的女子也在她搀扶下赶了上来。这女子明显和她不同,虽掩饰不住急于奔走的狼狈,却是非常讲究地侧身整理了一下衣物。
“这……娘子何人?来这儿做甚?”王珂惊奇地眨了眨眼,问道。
“主人乃范阳……”那奴婢嗓子一清,就要自报门庭,幸得身后戴帷帽的娘子一拉,将她阻了下来。
“见过诸位英雄好汉。”戴帷帽的娘子欠身行了个万福礼,“……妾本乃范阳舒五家妓娘萧媚,幸得一知己出钱赎身从良。谁知那假母贪图财物,不肯放妾,妾只好带上贴身婢奴霁月逃了出来。”
虽她只是寥寥几语带过,但唐人皆知,天下□□无论有名与否,大多身世悲惨,从小挨打到大,早早便要被逼学琴棋诗画,不到十五便被迫卖元,后再无自由之时,好不容易能得一为之赎身的知己,偏那假母竟出尔反尔!实可叹是命运弄人。
“……奈何假母与范阳官府素有勾结,穷追不舍,妾一路潜逃,今儿行在路上时偶然听说,琅琊王李冲年少有为,爱民如子,恰今在城外蓬莱岛上登月楼会武林群雄,于是贸然前来,求琅琊王和各英雄好汉出手相助。”说罢,她已跪拜下去,小声啜泣起来。
“自然要帮的。”王珂回答道,但无人响应。
众人本是非常同情的,但偏偏她出现的时间这么巧,还连官府也参与其中,让人不得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