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感到母亲的指腹从下往上,随着疤痕的方向细细地抚摸着,然后颤抖着放下,半晌后方才开口:“阿娘以为,你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上官婉儿静默不语。
郑氏又问道:“今日你与众宫人说来探望阿娘,因此李女史才来阿娘宫中寻你议事。你实话告诉阿娘,你是不是又开始出宫走动了?”
上官婉儿见瞒不过,便只能答道:“乃奉太后旨意出宫办事,不敢不从。”
“撒谎!”郑氏陡然提高了音调,婉儿一愣,将头埋得更低。
郑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闭眼冷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语气中却带了些许恳求的意味:“婉儿,就这样与阿娘平平安安地过不好么?”
上官婉儿听母亲的语气不禁心中一软,几乎就要答应她的请求。但另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抬起头来直视母亲,这个她在世上最为敬爱的人,她开口道:“大人,身在宫中如溯流而上,不进则退,儿身不由己。”
郑氏怒道:“阿娘教你古史今制,不是为了让你给贪权找些身不由己的借口!”
岂料上官婉儿毫不退缩,直视着她的双眸问道:“若人生在世只得一次,贪一些又何妨?若大人不愿儿搅入政事官场,那便一开始就不该教儿明事理。”
郑氏气得猛地起身,“阿娘教你明事理,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想我上官家,世世代代学备五车。你阿翁、阿耶,无不是博古通今、出将入相之辈,则虽卒,其浩然正气仍存乎天地之间。如今你学而不思,不知自省,更不思过,叫阿娘如何能去面对列祖列宗!”
上官婉儿听闻母亲竟提到身后之事,便又低下头去,不再顶撞。
郑氏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又重规柔软:“婉儿,过刚则折,阿娘从不要求你学你阿翁,去做那刚直不阿之辈。甚至你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重振上官家也好,去曲意逢迎那破家杀父之人也无可厚非。只是伴君如伴虎,这次是一道疤,下次可能就是一条胳膊,再下次可能就是你的性命!阿娘虽是有私心,不愿再经历丧子之痛,但阿娘更不愿见到的是你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尚未看到这天下之大,未想清楚何物为毕生所求,未经历为人妻、为人母的乐趣,就早早撒手而去。”说罢竟已声音哽咽,涕泪涟涟。
“大人。”上官婉儿不忍,但仍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儿知大人心意,只是婉儿这一生,早就不求善终了,更毋说那为人妻、为人母的幸运。儿只求大人让儿随心所愿。“
“你所愿究竟为何?”
“阿娘可曾记得儿九岁时,在宫中意外遇到贺兰常侍,被……”
郑氏脸色大变打断:“我已说过,此事不可再提!”
“那件事后,阿娘,儿便对自己发过誓,”上官婉儿道,“这种小心翼翼地、努力地活着,每天竭尽全力让生活更好一点,却能被权贵轻易打破一切,还要自己小心藏着掖着伤口的事,绝不可再发生在儿或母亲身上。”
“你已经贵为才人了!这宫中如今还有谁敢欺辱于你?”
“还不够。”上官婉儿抬头道,眼中坚决无比,“只要是女子得权,诸臣便不会真心尊重。儿要以己之力,辅助太后毁了这不合理的旧世道,立一个新的天下!母亲,你试想看看,这天底下何曾允许一个女子走上这样的位置,又何曾允许一个女子站在权利的巅峰?儿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不仅能亲眼目睹她成为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的一个,还能亲身参与其中助她一臂之力,这对儿来说已经是最大荣幸。”
“权势又哪有尽头?你尚未见过真正的毁灭,又谈何立?”郑氏泣道,脑海中回想起仪凤二年上官宅中的火光剑影。那时她抱着尚是婴儿的婉儿,惊慌失措地躲在花园里,在不断的惨叫中,透过假山石亲眼看到那些金吾卫如何举刀屠尽家中男丁,如何折辱家中女子,如何轻而易举将她仔细经营的生活破坏至尽,“你不仔细自己的性命,阿娘却心疼。若是将来有人要逼你在此与……与阿娘之间做个选择,你又要如何?”
“阿娘!”上官婉儿厉声阻止郑氏的话。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听郑氏抽噎着,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最终还是郑氏叹了口气道:“阿娘才教你诗赋之时便知,以你的懿淑天资,必是不会囿于宫墙之中。”
郑氏再叹一声:“如今阿娘好话已尽,你仍不肯听,阿娘也别无他法,只得再以这柳鞭笞你五十,作为家法。从今往后,阿娘不会再劝你,若你因此暴尸荒野,也是你咎由自取。”
上官婉儿俯下身再拜,自己宽去了外衣。
不久,黑暗的屋里便只传来一声声的鞭响,与忍耐的闷哼。
隔日,司狱寺少卿周兴呈上一封带血的长长罪状,言范阳王李蔼及其子欲叛乱之罪行,书上还云,琅琊王李冲与二人约定,同发兵叛国,于博州聚兵。
武太后遂派左金吾将军丘神绩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伐李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