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划局的一行人走了以后，病房里就剩下汇城的几个人。陆尧安排道：“都回宾馆休息吧，养精蓄锐，明天按原定计划调研，今晚好好看下调研手册，再确认一下各自的任务。赵振、张立，你俩好像还比较严重，明天还能工作么？不行也不用勉强。”

赵振毫不犹豫地说：“我反正是没事，一点皮外伤，何况规划局会安排车，又不用走多远的路。”张立也直接表态：“我更没什么了，擦破点皮而已。”

陆尧点了点头：“那你们打个车回去休息吧，把刘语熙还有专项组的一块带走，别出去造次了……赵振你照应着点大家”，末了他又转向叶远之：“叶博士你留一下”。

刘语熙嗷嗷叫道：“我不走，老大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要留在这照顾老大……”，陆尧白了她一眼：“少自作多情，赵振，赶紧把她拖走，看到她我就头疼，更好不了”。赵振没忍住笑了一声，拽着刘语熙，带着一众小弟走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突然只剩下陆尧和叶远之两个人，陆尧指挥叶远之把门带上，开门见山地就问：“以前带队调研过吗？”叶远之认真地在回忆里检索了一下，光明正大地回答：“没有”。

陆尧当即脸就一黑，又问：“你真的做过不下三十个规划项目？”叶远之坦诚道：“没有，最多十个，多数是读研的时候做的，到日本以后参与了导师的两三个项目，还算系统，但跟国内的体系不太一样。”

陆尧吸了口凉气，双臂抱在胸前，面有愠色地看着叶远之：“那你就敢在李局面前大言不惭，还拉着我给你担保？”叶远之无所谓地一耸肩，“我看了调研手册，也看过你以往的项目成果，不觉得有什么难度。再说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你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陆尧心想：你什么时候说过……行吧，算你说过了。

叶远之笑道：“你总不至于指望赵振或者刘语熙吧。刘语熙就是个中二少女，平常咋咋呼呼，一办正事就紧张，怎么跟政府领导座谈、吃饭？赵振虽然工作经验丰富，但是你让他做方案太久了，只有形态思维，没什么逻辑思维，你指望他怎么系统地组织工作？”

陆尧冷冷地听着叶远之把自己的得力干将数落的，不说体无完肤，那也是缺胳膊少腿，太阳穴突突地直跳，感觉头上的伤口都要溢血了。叶远之说话有理有据、一针见血，但既然见血了，那肯定是让人不怎么舒服的。

叶远之说得没错，陆尧这么多年就追求个“好钢使在刀刃上”，让他手底下每个人发挥特长做好螺丝钉，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项目。遇到困难他自己一马当先，像个溺爱孩子的家长，日积月累的，大家都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区，综合能力几乎没多少提升。

叶远之的一番话警醒了陆尧，如果有一天他不在汇城了，底下这群孩子哪一个能够接过他手里的大旗，走向更加辉煌的职业生涯呢？他这么多年的家长做派，是不是其实在扼杀他们的能力和天性呢？

陆尧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对叶远之说：“你说得对，时间紧迫，你拖个椅子过来，我给你说一说带队调研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他顺便带点自嘲地说了一句玩笑话：“我这可算是把多年积累的‘内功心法’传授给你了，过了今晚，你怕是可以叫我一声‘师父’了。”

叶远之拿出钢笔，打开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嗯，你说吧，我记着呢”，随后他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冲着陆尧灿烂地一笑，喊了句：“师父”，陆尧被他这毫无阴霾的一笑撩拨得心跳都乱了一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开始说。

陆尧从他第一次带队开始说起，畅谈了调研过程中的各种乌龙，大到被职能部门领导当面质疑“我不知道你们编这个规划的意义何在”，小到去国土部门拷资料只要了图片文件而没拿数据库，导致后面麻烦市政府再去协调，十分折腾。还有座谈的时候，有个同事冷不丁问了对面领导一个贻笑大方的傻问题，搞的大家都很尴尬……

诸如此类，一桩桩一件件，陆尧洋洋洒洒地说了很久，一边说一边勾起了很多回忆。他有时都不自觉的带着点尴尬的微笑，好像思绪一下回到了刚工作不久的愣头青时代，有时候又义正辞严地给叶远之总结经验教训，俨然又是一副正经领导的样子。

叶远之就这么盯着看陆尧瞬息万变的表情，他觉得这些故事十分有趣，好像每次都亲临现场一样在眼前上演，又好像突然产生了与陆尧并肩作战了好几年似的感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陆尧口中那个总是闹出各种尴尬乌龙的“有个同事”根本就是他自己。

陆尧说得口干舌燥，叶远之总是及时给他床头的杯子加上热水，提醒他喝一点。待到差不多传授完“内功心法”，已经是深夜了。期间护士来催促过几次要赶人，让不要再打扰病人休息了，奈何领导还没发挥完，叶远之只好躲进洗手间，待查完房又出来，两人继续小声地说，再后来索性变成关了灯黑灯瞎火地说。

叶远之斜靠在陪护病床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病房里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末了他举起今天在“械斗”中碎了屏的手机看了一眼，“不得了，快零点了，我要回宾馆了”。

黑暗中陆尧顿了几秒：“呃……理论上说，我觉得你可能回不去。”叶远之吐槽道：“啊？你还没说完呢？你这‘内功心法’未免太长了，我快走火入魔了，还是先消化消化，明天继续吧。”陆尧尴尬道：“叶博士，你是不是没住过院也没去看过住院的病人啊，据我所知，人家查完房送走访客是为了落锁的，我觉得你恐怕得在这将就一晚上。”

就听黑暗中“腾”地一声，叶远之整个人从陪护病床上竖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陆尧压低了声音道：“嘘——小点声儿。你太大惊小怪了吧，既然出差来了，肯定是工作优先，事情还没商量好，怎么可能散会。”

叶远之无语道：“不是，我总得回去洗澡换衣服吧，还是你想叫我直接从医院出发去调研？”陆尧坦坦荡荡道：“有什么问题吗？别说明天一大早你就能去医院小卖部买洗漱用品，就算几天不洗澡又怎么了，前几年我们做一个灾后重建的项目，一礼拜没洗头没洗澡，回了江东以后头发丝都并一块了，得一根根撕开洗……”

病房里陷入了好一阵沉默，叶远之似乎在努力梳理自己的情绪，“你能不能还是别用你三八红旗手的敬业精神刺激我了吧，让我一个人待会。”陆尧无视了叶远之的刻薄，突然觉得这个局面十分有趣，于是他又调侃到：“叶博士，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种留过洋回来的精英，日常生活都这么矫情吗？”

叶远之果断地反击了回去：“我不觉得重视个人卫生和仪表就是矫情，也不觉得拒绝跟一个不熟的人在一个密闭的病房里共处一晚上就是矫情。”陆尧直接给逗乐了：“叶博士，你要是个女的也就算了，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介意跟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不成？哈哈，我随你啊，你要能出去你就自己回去吧，我一个病号我先睡了啊。”

叶远之没有搭理他，悄悄推门出去，在昏暗的过道上走了几步，远远看到值班的护士撑着头睡着了。他慌忙退了回来，回头再走几步，到安全通道一看，确实是落锁了。

他低头盯着鞋尖看了一会，心说“算了”，便推门回到陆尧的病房，在陪护床上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一放开探视，他就飞奔了出去，打车到宾馆光速地洗了个澡，出门调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