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过了巴颜喀拉山口一路下行,过了大约一两个小时,陆尧睡醒了,感觉头不怎么疼了,整个人舒服多了。他随即转过头去看叶远之,那人还是闭着眼,但脸色好多了,眉毛也不皱了,胸口跟着呼吸平稳地起伏,围巾堆在下巴前面,保持着陆尧裹好的样子。
陆尧想问下叶远之感觉如何了,但又不知他此刻是睡是醒,心想还是别自找没趣了,于是就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闭目养神。一车人就这样睡睡醒醒,百无聊赖地熬时间。转眼夜幕降临,窗外一点灯火也没有,黑漆漆地一片,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了,车里安静得不得了,好像所有人都睡着了。
大家集体迷迷糊糊地被叫醒的时候,大巴已经抵达了中安城区。叶远之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有稀稀拉拉的路灯,但光线不太强。不知道是不是刚恢复供电不久的缘故,似乎电压也不大稳,好几盏路灯都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此时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这个城市安静得出奇。此时距离中安地震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但还是能够看到地震的痕迹,有不少房屋倒塌了,路边隔一段就堆着小山一样的断壁残垣,有些房屋虽然没倒,却已经倾斜了,墙面上裂开狰狞的口子。
大巴在中安市穿行,不久后驶入一个院子,院子门口拉着横幅,赫然写着“中安市灾后重建工作临时基地”一行大字。陆尧看了下表,凌晨两点多了,但是院子门口还是站着三五个人,应该是负责这个重建基地后勤和联络的本地政府工作人员。
门口的几个人在高原深夜的冷风里冻得缩成一团。他们大约是接到电话特地出门来迎接的,一看大巴进院子,赶紧迎了上来,看起来都是当地的藏族人,很淳朴,话不多,普通话不是太标准,热情地帮忙提箱子。
陆尧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况,临时搭建了一整排的简易板房,看来是为了防范余震。工作人员里有个看起来是总负责的,简单介绍了下情况,“各位专家,我叫扎西平措,是中安市自然资源局的科长,这次重建规划的联系工作主要由我负责。我们这里条件比较艰苦,还时不时有余震,只能辛苦各位专家临时住我们的板房,这个比较安全。”
扎西顿了顿,看大家没有疑问,就接着说:“我们这电有,水不太够,每天每人用水有限量,洗澡估计比较困难,但是喝的水能够保障。”扎西指一指院子的角落,“板房里没有卫生间,院子那里有两个简易厕所。现在比较晚了,各位专家赶紧休息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开会对接工作和车辆安排。我跟我们这位次仁科长就住最里面一间板房,各位专家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找我们。”
大家坐了十七个小时车,都精疲力尽了,纷纷跟着几位科长进板房落实住宿去了。陆尧推着行李箱随意进了一间板房,一看,大通铺,十几张行军床拼在一起,每张床上放了一床军绿色的棉被。他回头看了一眼叶远之,小声地说:“看吧,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条件艰苦,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艺术吧。”
叶远之有些无奈,也压低了声音说,“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还来赈什么灾……陆尧,你别老盯着我,眼里有点别的事行不行?不然……”。他没再说下去,径直走到了最里面,挑了靠墙的一张床,把行李箱靠墙放好,把被子拉过来,和着衣服倒头就睡。
陆尧给他说得一愣,跟了过去,追问了一句,“关心老弱病残是应该的吧。你刚才说不然什么?”叶远之把头埋进被子里,没有理他。陆尧伸手去推了推他,“哎,我建议你把外套脱了睡,不然早晨起来容易感冒,在高原上感冒很危险……”。陆尧还没说完,就看叶远之在被子里翻滚成一团,随后伸手把外套和裤子扔了出来,接着又不动了。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躺下,不一会就熄了灯。陆尧挨着叶远之躺着,心中有些窝火,他感觉自江东出发以来,自己都快变成受气小媳妇了,他一个带十多号人、呼风唤雨的领导,凭什么要动辄被叶远之言语和精神双重暴力?
陆尧是觉得叶远之一个没怎么吃过苦的小年轻,不远千里地来灾区受罪,就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他作为一个“吃过苦受过罪”的中年糙老爷们、直属领导,本能地就对他多加照顾了,没什么毛病啊,为什么一天三次地要被嫌弃“啰嗦”、“烦”、“话唠”呢?这一届的猴崽子都这么没良心了?
陆尧躺在床上,十指交错垫在脑袋后面,望着天花板的方向,突然感觉手机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就挨着他二十公分的叶远之不用嘴说话,却发了条消息给他,是接着他刚才没说下去的话,“不然我会觉得,你对我有什么不方便挑明的想法”。
陆尧看着这句话,气得脑子嗡嗡的,恨不得伸手过去掐住叶远之的脖子拼命摇,然后问他一句:“你脑子里一天天到底在瞎想些什么”,但是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理智地选择了克制。大家都累了,房间里很快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陆尧更加睡不着。
陆尧心里有些烦躁,他在回味叶远之最近说过的话,到底是那个人每天在胡思乱想,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问题?他在脑海中把自己跟叶远之换了个角色,又细细地捋了捋最近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快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就是他自己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长在叶远之身上,是他心心念念地关心着叶远之的身体状况甚至内心世界,是他永远主动地找叶远之漫无边际地说各种废话……
陆尧脑子里的弦好像拉满的弓,再绷紧就要断了。他心跳如擂鼓,血液不停地往天灵盖上涌,他对自己感到匪夷所思,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他甚至不敢得出结论,哪怕这个结论是多么的显而易见。
陆尧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多久才睡着,但是觉得还没怎么睡,天就亮了。扎西敲门进来,叫大家起来吃早饭。陆尧经过一夜的深度自我剖析,此刻颇有些尴尬,他也不喊叶远之,自己就走出板房去洗漱了。
政府的后勤人员做好了早饭——一大锅白粥,露天的桌子上摆了两盘咸菜,粥和咸菜都是不限量供应。扎西笑着过来跟陆尧打招呼,“专家不好意思,咱们这现在物资运送通道还不是很畅通,吃得简陋了点,真是抱歉抱歉,委屈各位专家了”。
昨夜漆黑一片,陆尧连这个科长的脸都没看清,此刻阳光普照,陆尧发现这人是个典型的康巴汉子长相。他虽然由于工作原因没有留长发,但是头发自带沙沙的质感,颇有些野性的味道,高原上紫外线强,他的皮肤带着健康的黝黑,嘴唇干燥得脱了皮,但是眼神纯朴,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
陆尧笑着回答:“扎西科长太客气了,大早上可不就是要喝点白粥才舒服么!”他说罢端起白粥灌了两碗,温热清爽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延续到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