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垂着头,偷偷用余光看向爷爷,他是不怒自威的那种人,此刻他皱着眉头,眉头高高耸起,眼神不输军人的凌厉,我立马噤若寒蝉,赶紧住口。
“要相信科学,这些都是假的,新闻上报道流感和金银花,茯苓......都是假的。”他过了一会如是道。
爷爷算是我们村老一辈人里读书最多的人,他小的时候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听奶奶说爷爷小时候是小少爷——村里的小霸王,村里人没有人敢惹他,说到这差点忘了说,我们家以前是地主阶级,我听奶奶我的太爷爷曾经是我们村里最有钱的地主,家里是开当铺的,当时从村头到村尾,以及河岸两边的田地都是我们何家的,我们家族在那个年代是最风光的。当时我太爷爷光是姨太就有好几个,爷爷因为是何家里的独苗,非常得宠,家里人除了太爷爷能镇住他,也没人敢惹他。本来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的,可是都没活过七岁,大哥五岁那年得病去世了,二哥生下来不过满月就夭折了,只有我爷爷最后活了下来,因此太爷爷对爷爷当宝贝似的,家里光是照顾爷爷的佣人就有三个。
不过爷爷也没光鲜太久,爷爷不到七岁时正值土改□□地主,太爷爷因为忍受不了村民的□□上吊自杀,几个姨太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一个管家的二姨太念着太爷爷的情谊带着爷爷生活,那个时候爷爷和二姨太跟过街老鼠似的,田地被分光,当铺关门,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被数上交,最后家徒四壁,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祖宅,然而即便这样,二姨太还是被人追着赶着要钱,最后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投湖自尽。
姥姥说爷爷以前也是造过业(土话:吃过苦)的,很多时候我很难想象爷爷一个人小小年纪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关于我爷爷和奶奶的故事就是一天一夜都讲不完,曾经有长辈和我说我爷爷和奶奶就是那种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俩是一见钟情,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一枝花,她十七岁那年,有一个教师看上了她请人来她家里提亲,我姥姥看着那个老师觉得是老实人觉得这亲事可以,奶奶也没拒绝,本以为这亲事板上钉钉,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也就是我爷爷,那时我姥姥的一个朋友说村里那个叫新民的小伙子不错,新民是我爷爷的名字。
奶奶听别人说爷爷长得高大帅气,人聪明肯干,于是就偷偷跑去他干活的地方去见他,没想到就那一眼,奶奶就相中了我爷爷,之后奶奶求家里退掉了之前那门亲,不管不顾的跟了我爷爷。那个时候我爷爷可一无所有,除了间破旧的祖房。
如今黄梅村里,我爷爷是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归其原因是因为他的口才,爷爷很会讲道理,我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学校要求我们交学费60元,班里人除了我都交了,只有我没交,我哭着问爷爷拿钱交学费,否则不去上学,结果爷爷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到校长办公室和校长据理力争说,“国家都已经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了,怎么还收学费?你们这是在打国家的脸,打政府的脸!”
校长年纪不大,是个中年男人,他很是忌惮我爷爷,他和气的说:“这不是还没落实下来吗?我们这种小山村哪有这么快落实?”
爷爷不依,和他据理力争,说他要打电话给教育局之类的,校长一听急忙求饶说不收我学费。
回到路上我抱着新书跟在他身后,他对我说:“有理行天下。”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乡里人并不是因为我爷爷曾经是地主而害怕他,而是因为他总能说出一番让你哑口无言的硬道理出来。
***
第二天我去上学时发现我的课桌里面多了一大包用旧报纸包裹的中草药,我纳闷正寻思着是不是谁放错了地方,这时后座的陆云拍了拍我的肩膀神秘的跟我说这中草药是她废了很大的劲弄来的。
我小声问她怎么弄来的,因为她家并不富裕,家徒四壁,家里连个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只有一个破旧的收音机勉强算得上是家里唯一一件“高科技”电子产品。
这段时间中药卖得非常贵,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为了省钱放弃购买中草药,转而买起大蒜和生姜,因此大蒜,生姜这两样都跟着涨价,但是好歹涨幅比中草药低。
因此当我看见这一大包散发着浓浓中药味的草药时,我除了惊讶更多的是害怕,有种做贼心虚的滋味,好像这包中草药是我自己偷来的一样。
“你这不是偷得吧?”我压低声音问她。
“不是偷,是买的。”她从容的说,“我用钱买的。”
“你哪来的钱?”我和她从小玩到大,我还不了解她们家吗?据我所知她奶奶是从来不不会给她零用钱的。况且这么一大包得要多少钱?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了!”她被我问得有些不耐烦。
“要要要。”这药这段时间可不好搞到手,不要白不要。我将草药心肝宝贝似的放进包里。
陆云见我装在包里,拍了拍我肩膀就跑了。
村里的小学放学比较早,三点半就放学,我和陆云一个班经常一块回家,穿过一片绿油油的田地,走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再往前有一小段泥巴路就是我们村。
我刚回家就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饭香味,农村里晚饭吃得比较早,一般四点左右吃晚餐,一到这个点千家万户的烟囱飘出缕缕青烟,乡里人吃饭喜欢四处串门唠家常,我特别喜欢吃饭的时候往邻里跑,因为我可以去到别人家里蹭菜。
我总是跑到人家家里蹭菜,但是从来没有小孩子敢跑到我家里蹭菜,甚至我家里也很少有小朋友敢来我家玩闹,就是大人也不是每个都敢来我们家做客的,原因是我爷爷特别凶。
饭后,我把背包里的中药拿给奶奶说是陆云家给的,奶奶听了没说什么,因为我们两家互赠礼物太频繁了。
吃完饭,奶奶洗碗,我扫地抹桌子,爷爷照例饭后出去和他的朋友聊天,下棋。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的去找陆云一起去上学,刚走到她家大门口,还没开口叫她,就听见她的哭声,以及陆奶奶的骂声。
哭骂声从屋里传出来,我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最后我硬着头皮喊了声“陆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陆奶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小轩,等等啊!
我站在门外踱步,屋里没有发出其他声音,过了一会儿陆云才红着眼眶打开木门从里面走出来。
“何轩!”她朝我走了过来。
陆奶奶站在门口,眼里有些许怒气尚未消散,她虽然头发早就花白,可精神外貌很好,她摆摆手,微笑着对我们做了个“走”的手势就进屋去了,相必她是要去洗衣服去了,她喜欢在清晨用搓衣板一件一件慢慢洗全家人的衣服。
我们俩一前一后的走在田间小路上,我随手折了一朵不知名的黄花在手里把玩,陆云跟在我身后什么话也没说。我俩心照不宣的沉默前进,快到学校大门口时,她突然问我昨天的草药煮了喝没。我说煮了,我们家每人都喝了一碗,虽然爷爷说喝中药没用,但到底他还是喝了。听到我说喝了,她非常高兴,说:“这就好。”
我威逼利诱的问她那药到底是怎么来的,她就是不说,后来我也就只好作罢没问了。
那段时间流感流行了好一阵,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消退了,像换季穿衣服一样,突然在不知不觉中从穿短袖到穿外套。
我和陆云一路从一年级开始念到小学四年级都在一个班,那时陆雪和陆盼也和我们一个学校,因为我们几个村方圆数十公里都只有那一个学校,我读四年级时,他们读六年级,在黄梅小学最后一年。
小学四年级那年,我们家和陆云家发生了巨大的矛盾,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我们两家关系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