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幡然醒悟,却不愿承认错误。但如果真的重来,我想我还是会这样过。
这一辈子,下一辈子,再几一辈子,都一样。
——题记
天色微明,滁山顶上云海翻涌,当中间或掠过泛金的龙鳞,拖着长长的巨尾,令人情不自禁驻足追寻神物的踪迹。人迹罕至的杏儿谷中总是烟笼雾罩,更添几分迷蒙。杏儿谷周围群山环绕,却在相邻的地方齐刷刷地断开,形成一圈可怖的落差极大的断崖,仿佛当空将天划破。
中间又有宽阔奔腾的缠头江把杏儿谷同外界隔开来。传说缠头江中有天威,从不生活物。
谷中几座高峰直插云霄,云层环绕着山腰,犹如仙境一般。一座高峰上,一个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运着轻功一路爬到顶,瞬间瘫倒,在满地杏花上躺成一个难看的大字,大叫:“千秋,千秋!哥哥上来一趟不容易,有什么好酒快给我来一壶!”话音刚落,枝头微动,一只棕色的葫芦从中丢下,准确地砸到他脑袋上。
雁南归大乐,一把搂住葫芦:“嘿,砸得好。我说,以后你住得平易近人一点成不成?每次找你都很费劲呐!”枝头垂下一只手,竖起食指晃了晃,“想必你与西汉彻帝有一样的烦恼。”
雁南归抱着葫芦翻身坐起,好奇道:“是什么烦恼?哎,莫非你今日开眼看到了我的命数?哈哈,必是我将来带领一帮弟兄上阵杀敌,却不得不面对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事情——说不得,这可真是个大烦恼,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那人似乎被呛到,咳嗽几声,片顷,才从杏林中传来飘飘渺渺的回音:“他曾做过一首歌,‘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十分大气。”
只不过人家忧虑的是黄河发大水,你是恐脑子发大水。杏儿谷这地势,往低了住,是要自己住到水洼里去吗?
然而雁南归并不能领会这等弯弯绕绕,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弃了:“你总说些文绉绉的东西,欺负我小时候没上过正经学,听不懂听不懂。”他拔开木塞,闻见一股浓浓的杏花香,他喝了两口,立刻坐直了:“果然好酒!怎么与你平时送我的不大一样?”
身后一人笑道:“哪里不一样?”雁南归回头看,千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嘴角微微勾着,手中也拎了一只葫芦,绿意缓带,俊朗如风,飘然欲仙。
景是美景,但也须得有人懂得欣赏才是好,若是这家伙……
雁南归砸吧砸吧嘴,没忍住又喝了两口,赞叹道:“好!实在是好!和这一比,从前喝的那些,嗬!都是白水!没意思得很!嘿,我说,这才真是你亲手酿的酒吧?好啊你,宝贝藏到今天才肯拿出来是不是?”千秋不以为意:“谁能拿我杏儿谷的东西酿酒却不中毒,酿成白水我也算他有本事。”
果然不是个懂得欣赏的。
雁南归点点头,“这倒是,杏儿谷一步一机关,草植也多半是灵毒一体……”忽然觉得不对,“别打岔,你还没说呢,这酒是怎么回事?”千秋淡淡道:“好酒,最要紧的便是埋藏的时候。时候到了,才可以喝,这还不懂?”
雁南归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他眼珠子一转,又想起来时的一幕:“对了,你这谷中近日可有遭贼?”千秋有些好笑:“何出此言?我这杏儿谷,旁人避之不及,哪里有人特特地来这儿‘采风’?”
雁南归正色道:“此言差矣,世上想来拜访杏儿谷的人可是多如朝蚁,只苦于无门罢了。你别不信,我亲眼见到有人从山那边的石龙潭中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往西北去了,那也是杏儿谷的出口吧?以那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逃过你设下的机关,必是你的机关年久失修,叫人钻了空子了。”
千秋了然:“那个人,是我特意放走的。”雁南归奇道:“却是为何?”千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不止:“有人英雄一世,难得遇到对手,有人又志向远大,难以实现,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白白消磨时日,帮忙推一把,想必他们也不会介意。”
他轻笑着望向西北方,披散的发尾被风吹动,在空中肆意飞扬,碧衣乌发,端的是天人之姿。
若是让云禅知道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到了千秋嘴里居然成了无谓的“消磨时日”,想必会胸闷得吐一口老血。
雁南归却信以为真,拍拍胸口,“幸好,幸好,险些被我捉了。我看那人衣着不俗,或是失足落了水,也恐打草惊蛇,让我的人暗暗跟着呢。既然无事,我让他们回来。”千秋却摆手制止:“跟便跟了,你好事做到底,让他们暗中关照出谷的那个人,务必保他平安到西北,这可是好大一个人情,包你不亏。”雁南归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但他说的一向不错,便应承下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一处开阔地,雁南归心血来潮:“千秋,我的雁家剑法练至七级了,方才上山时又悟了一个新招式,我练与你看!”说罢拔剑跃至空地中央,磅礴的剑招便连绵不绝地使了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同两年前相比更是精进不少,大气浩然,剑风飒飒。即便多年的武师,若无十分功力,只怕也难躲过。
人是蠢了些,幸好习武上尚有几分灵性。千秋欣慰地想。
一套剑法耍完,千秋将葫芦抛还给他。雁南归接过大口大口地灌下,也不顾忌漏下的几滴打湿了衣襟。一气将酒喝光,他兴奋地一抹嘴巴:“好痛快!”千秋又将一粒药丸丢给他:“方才你有几个动作不甚流畅,可是左臂受了伤?”雁南归活动了一下左臂:“无妨,那日在西原撞见几个魔教的小鬼,教训了一番。”
千秋颦眉:“魔教果然已经占领了西北?”雁南归耸耸肩,“想是如此。”千秋道:“我记得西原也有青城派的分坛驻守,怎会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雁南归说到这个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我前日在武林议事厅,大开了一番眼界。那些‘名门正派’,对付魔教的正事没商量几句,光说些天花乱坠的东西,竟还有人说自己与你如何有交情,成日称兄道弟,在杏儿谷来去自如,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算是晓得了,武林议事原来是这么个议法!”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是这样吗?”千秋漫不经心道。
雁南归愣了一下,踌躇片刻,老老实实承认道:“我听不懂。”
“哈哈哈!”千秋乐了,“无妨,将来你会懂的。上回你不是说家里给你请了教书先生?还来信说学成了要给我好看——怎么,没做出几个绝世的对子来给我?”
雁南归红着脸挥挥手:“你,你这记性也忒好了些。那先生光让我背书,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鸿宇论》我都倒背如流了,还是看不明白,如今我小弟也开始认字了,天天笑我笨。”
千秋安慰道:“那位先生说得不错,只是有些诀窍须得勤习。”雁南归蛇随棍上:“你也知我资质愚钝,我好说歹说,我爹才放我出门散心。我发现,无论出了什么事,只要来到谷中同你说说话,心中便平静许多,你说神奇不神奇?”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只是路远了些,哎,你若无事,同我一起出去转转吧?”
千秋的笑容淡了些,“去哪里……转转?”雁南归没看出他的迟疑,兴致勃勃出谋划策:“如今咸阳湖的蟹正肥,咱们租一条船,在水上漂上三五天也可,那里的船家饭最地道!都是现捞的水生,最鲜最好。沿着水路能一直走到潮川,我听说那儿沿岸有几十里的隐逸花,朵朵碗口大,风一吹,黄的紫的一片,比天上的晚霞还要美!”
千秋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杏儿谷好看吗?”雁南归一怔:“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是再好看也不能天天……”千秋摇头,伸出手,似是要触摸高高的天空,却又无法触碰到。
“世上盛传杏儿谷梦幻如仙境,但你可知,这无边胜景,是享受,也是囚笼。”
雁南归呆了一呆,上前捏住他的脸扯了扯:“什么囚笼?莫非你是死后被人用法术将魂魄困在此处……那你便是鬼了?不对啊,你有影子……”千秋无奈道:“我自然是人。师傅收养我时便要我立誓,此生不得踏出杏儿谷半步,因此你的好意……我怕是要辜负了。”
雁南归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你一辈子都得呆在杏儿谷里?”
千秋点头。
雁南归不吭声了。
两人相对无言,过于静谧的山谷显得幽寂,风声呜咽,让人越发心凉。千秋解下腰中竹箫,缓缓吹起一曲《天南茄》。杏花开了又落,不大会儿便积了满地。风也感应到箫声凄情,卷起杏花在两人周围飞舞盘旋,起起伏伏,如影随形。
杏花在枝头是粉红或深红,绽放到尽头,复变得雪白。雁南归心烦意乱,又寻了一处空地,将雁家剑法舞了一遍又一遍,那带花瓣的风像长了眼睛,纷纷扬扬随他而去,伴着银白剑影,下起一场花雨。他在雨中直将剑法来来回回练了十来遍,胸口的郁结之气才消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