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这样嘲笑他人,你真是个无知小儿!
但无知,难道不是件幸福的事?
——题记
姑苏夜,上元节,昌平灯会。
“昌平”这名字起得大气,是为了冲冲喜气。这两年内乱频发,皇帝当年允诺的“太平盛世”更是遥遥无期。百姓苦不堪言,但日子还要照过。内乱初歇,正赶上这上元佳节,人们松一口气的同时,也都期盼着仗能快些打完。姑苏城里灯火通明,虽不如往年热闹,可也总算是有了几分人气。
年迈的手艺人就等着上元和七夕挣够一年的口粮,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了一墙。大的,小的,手提的,肩扛的,孩童戏耍的,蜻蜓的,飞檐的,茶壶的,莲花的,多简单、多繁复的都有,一不小心便挑花了眼。灯烛燃着温柔昏黄的光,从高处望去,满街都是跃动的星光,似乎病痛烦恼都被驱散了。
但这温和喜庆之中,却藏着些许暗涌激流。元颉背手立在钟楼顶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眯缝着的眼更显狭长。这本是他的天下,眼前所有的美好、繁荣、安乐,全都是属于他的!有朝一日,他定要通通拿回来,只要他拿下魔教,只要他得到那些力量……
“爷,此处人多眼杂,不宜久留。”见他情绪不对,暗处的手下低声提醒道。昨日行至虎丘山时突发意外,元颉身边只剩一人跟随,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元颉暗叹一声,“嗯。”两人正欲离开,忽闻背后一阵喧哗,回头时,只见东门一座街坊中冒出滚滚浓烟,紧跟着,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条街都在颤抖,游人吓得四散奔逃。
“去看看。”元颉沉声命令。身边闪过一道黑影,飞向那处走水的街坊。
不一会儿,火势渐弱,街道重新安静下来。元颉左等右等,不见暗卫回来。一片厚重云层飘来,遮住了淡淡的月光,元颉背上猛地闪过一丝寒意,似乎被什么人盯上了。他下意识地后退,身体迅速僵住,右腿从骨头缝往外钻心地疼,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丹田也针扎火烤的难受,内力无法调动,疼得他青筋暴起、冷汗涔涔。
“王爷真是好兴致,出来逛灯会,竟然不多带些人,难道说——是在下的劝告不够分量,王爷瞧不上?”从他身后转出一人,好整以暇地揭下面罩来到他面前。元颉微微抬头,看到一双高高的长靴和绣着血盆大口巨蟒的衣角。元颉目中冷光闪过,一言不发。
来人的声音也如毒蛇一般阴冷:“这回我们可是给足了诚意,想必王爷定然会乖乖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对了,顺便告诉你一声,不用想着拖延时间,你的暗卫不会回来了。”他嗤笑一声,“里面埋着足够二十人灰飞烟灭的□□,真是大材小用。”
王爷咬牙冷冷道:“一个小小的魔教护法,你说了,我便要信?未免面子太大!”
那人阴测测道:“我面子大不大,从来不重要。只怕这回由不得王爷不信。原本我还准备了一场好戏引王爷前去,不料王爷竟自投罗网,省了我许多力气,呵。”他俯下身,在元颉耳边轻声说:“王爷若和从前一样乖乖与我们合作,那自然不会有这么一出。可谁让王爷野心太大,令我主人失望呢?与其两虎相争,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个道理王爷不会不知道吧?”说罢直起身,退后两步冷冷道:“动手。”
周围瞬间出现七八个黑衣人,举着钢刀,堵住了元颉每一条去路。
元颉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强忍着翻涌的血气怒视他们,暗中紧紧捏住缝在袖里的千里符。自己在魔教中的布局马上就要成形,他绝不能死在这里。魔教中人诡计多端,符捏得太早会留下痕迹,唯有在他们全都围上来的一瞬间把符捏破,到时一片混乱,他才有机会脱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颉眼神涣散,右脚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他强作镇定,在几个黑衣人之间逡巡,猜测着谁会先扑上来,自己该怎么反抗才能让他们全都围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个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哦?这是干嘛呢?”那魔教护法猝然大惊,竟有人能无声无息靠近他而不被发觉!顿时万分戒备:“与贵客无关。”那人一身绯红衣袍,含着笑,轻巧地落在对面屋顶,大家才看清那竟是个青年,面容干净,像是从不知道世间的罪恶一般。
“可是我看到了。”他貌似无辜地说。
魔教护法冷笑着拔出武器:“放你走,你不走,那便对不住了!”飞身展臂攻向青年。青年反应极快,手中银光一闪,一条半透明的鞭子便化为银色长龙腾空而起,瞬间架住了魔教护法的攻势。缠斗不过两个回合,长龙一个摆尾将他拍飞,口中射出银光,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喉咙。魔教护法维持着挥剑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了一秒,然后重重落在屋顶上,已是生机断绝。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长龙又飞快地扑向黑衣人。电光火石间,只听爆裂声接连不断,片片黑布扬在空中炸得粉碎。不过片刻,魔教众人横七竖八躺一地,胸口敞开一个空洞,心脏已经不见了,连着心脏的经络垂在地上,血流成河,不断从瓦片的缝隙向下渗去。
此时屋顶只余下青年和元颉两个。青年收回长龙,抚摸着它的鳞片,长龙非常享受地蹭了一会儿,自动缠回到他臂上。“喂,你没事吧?”青年在元颉身边蹲下。元颉艰难抬头,想告诉青年自己中毒了,结果张口便是一滩黑血。
“这么严重呀?”那青年自言自语,直接扛起元颉走了。元颉一直到陷入昏迷前还在想,这人肩上扛着一个依然身轻如燕,必是个轻功高手,看他武功也不像中原的路数,不如……
“咦?醒了呀。”青年坐在桌边想着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一碗绿色的东西,看起来黏稠又怪异。见元颉睁眼,青年将碗塞给他:“毒给你解了,不过还是要加固一下身体。”元颉接过来时有些迟疑,但想到青年刚刚才救了自己,若是不吃下去,之后的拉拢计划都不用想了,便不再犹豫,一勺一勺地喝光了。
其实味道并不差,有一种青草混着蜂蜜的香。少顷,腹中一片和暖,针扎的刺痛果真减缓了许多。他望着空空的瓷碗,若有所思。
他本是趁着上元节出门想要拉拢一批江湖势力的,便于日后行事。虽未成功,但他亲眼看到魔教护法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三招,若能得到这个青年,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看到他把药喝完,青年拍拍手道:“好了,再养两天就没事了。这房间还能住三天,小二会按时送饭上来,你把病养好再走吧。”边说边收拾包裹,一副马上要走掉的样子。元颉急了,赶快拖住他:“不知……恩人姓名?”青年有些惊讶:“不必了,举手之劳。”元颉再三坚持,青年只好道:“居远飞。”
王爷松了口气,知道名字就好办了。
“恩人武艺高强,实乃平生未见。方才那伙黑衣人实乃魔教中人,妄图侵入中原,残害我大好河山。在下立誓要铲除魔教,只是势单力薄,一路追查至此已是艰难。恩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居远飞惊讶道:“魔教?”他果然被吸引住,放下了包裹,“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上钩了!元颉窃喜,半真半假地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王爷的身份,把自己说成一个不得志的武官。而那些不好明说的事情,也都借魔教之人行事诡谲故而还未查明等话含糊带过。居远飞听到魔教种种罪恶行径,若有所思:“魔教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已经如此嚣张,现下无事,我便跟你去看看吧。”
养伤期间,元颉托居远飞放了两只信鸽。信中命手下前来接应,同时也要所有人一致口径,称自己“主子”,不可称“爷”或“王爷”,以免露馅。元颉假意卧床虚寐,暗中却始终在监视。见居远飞直到放出信鸽也没有任何要偷窥的意思,他才稍稍安心。
他对自己的信件没有兴趣,应当不是皇帝派来接近自己的……元颉的心思又迅速活络起来。回想起青年打斗时剑光变化的银龙,他隐约回忆起当年在江湖中昙花一现的乘龙大侠,那身手性格,与居远飞似乎有着千丝万绕的联系。闲聊中,元颉有意无意地问起居远飞的师承。
结果居远飞只是笑了笑就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家师隐世已久,不便多说,不好扰了他的清静。”元颉点头称是,心中暗暗不满。乘龙大侠身怀绝技,若能拉入自己阵营,受益无穷。要是下手晚了,被当今皇帝先找到,对自己的威胁可就大了,到时候,徒弟必然要听师傅的,自己不但讨不到好,还会折了居远飞这猛将……不知怎么,他又生出“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掉”的想法。
“元兄?怎么突然发起呆了?”居远飞拿手在元颉面前晃晃。元颉如梦初醒:“啊,方才说到哪了?”居远飞笑道:“说到朝中有两位大臣,你怀疑他们和魔教有所来往,下一步便是要去暗查他们。”
元颉拍拍自己的脑袋:“啊呀,正是!惭愧,惭愧,我竟走神了,咱们继续说……”居远飞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他更关心魔教之事。
当夜,在给师父的信中,居远飞说:“出岛时你要我做个杀手,省心省事,我却觉得世间有更该做的事,当了杀手只识得杀人拿钱,好坏不分,于心难安。”
师傅回信只两个字,蠢货。
元颉的怀疑对象在朝中颇有分量,想把他们扳倒并非易事。看来元颉也明白这一点,才会兵行险着,想些出其不意的点子,说难听点,是暗算。
首当其冲的便是……
“礼部侍郎,刘长河。”
元颉带着居远飞来到城东一处青楼。整条花街都是花红柳绿,粉香扑鼻,居远飞打了好几个喷嚏。
“鱼水阁?哦,还蛮热闹嘛。他今天会来这儿?”居远飞四下打量。
“他的老相好是这儿当年的头牌,签了死契不得出阁,刘长河隔三差五便会过来看她,简直在这安家了,银子大把地送,大家才都心照不宣。今晚是他们约定的日子,我们便……你摸那花球干什么?每月初九才有花舞宴,那是宴会上选金玉郎君用的……你没来过花街?”
“是啊,头一次来。你是觉得他或许会对亲密之人透些口风?”
“也说不定,那可是个人精。看咱们的运气吧。不是我说,你这也不像头回来青楼的人啊,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什么,你真会给我点个姑娘?”
“……你真想要?”
“假的。”居远飞笑呵呵的,却把元颉吓出一身冷汗。这居远飞虽武艺高强,可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他若真想要姑娘,只怕要坏事。
但反过来,这样的人也好掌控。他就像一张白纸,任何事的反应都是直接而纯粹的,而他初入江湖就遇到了自己……元颉对未来乐观起来。
事实上,居远飞是很有意思的人,元颉也不得不承认,同他在一块的时候,自己分外轻松。若不是两人这样的身份,说不准可以当很好的朋友……这样的念头在元颉的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又消散在暗卫的报告声中,被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世间没有如果,时间也从不回头。
等候两盏茶的时分,刘长河如约而至。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绿衣,又戴了斗笠,行色匆匆,若非相熟之人绝难辨认。居远飞和元颉一路尾随,侍郎前脚进了门,他们后脚就进了隔壁。进来倒茶的姑娘见两人器宇轩昂,出手又阔绰,娇滴滴的身子都要软了,结果刚合上门便被打晕在地,好不可怜。
到这烟花地,少不得要听些淫声艳语,两人专心注意刘长河的一举一动,不料隔壁却传来激烈的争吵,一声高过一声。他们面面相觑,一合计,干脆冒险潜入屋中,躲到梁上去一探究竟。
一个杏眼樱唇的清丽女子坐在镜前,云鬓微乱,泪流满面:“去了便是去了,为何同我撒谎?你走路的仪态,手脚如何摆踩,爱穿的衣服样式,别人认不得你的背影,难道我也认不得?若真有别人比我更可你的心,直说就是,何必遮掩!大不了咱们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侍郎有些惊慌失措:“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只是……唉!我只怕告诉了你,是害了你啊!”
两人说不合,各自坐着生闷气。小丫头端着洗脚水进来,小声劝那女子:“姐姐莫气,妈妈说了,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的心呀,全在自己身上,半刻也不会放到我们肚子里,新人看得顺眼了,难免就想讨好一二,多多益善,都是人之常情。”那女子怒道:“呸!什么人之常情!我只对他好,就是想他也只对我好,他要对谁都是这样,那算得什么!日后不准再学这等丧气话!”
侍郎也听得不是滋味,喝退了丫头,亲手斟了酒,端来梳妆台边:“宝儿,咱们在一起多少日夜,你还不懂我么?你出不得鱼水阁,我已近而立还未娶妻,都是为了谁?”那女子本已收住了泪,听他这么一说,霎时又止不住泪如雨下:“正因如此,我才不甘心,是生是死我都想要个解释!若你有难处,我也替你分担,你一意瞒我,难道我听说了便会开心?”
小两口兀自闹别扭,两位梁上君子蹲守半天,什么要紧消息也没听到,气得元颉直翻白眼。居远飞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只见侍郎试了水温,亲手给那个宝儿洗脚,细声细语地赔罪,宝儿渐渐转怒为嗔,不似方才那般盛怒。
两人宽衣上了床,居远飞用眼神询问元颉还要不要继续听下去,元颉正犹豫,忽听那宝儿吃惊地叫道:“你,你说什么?你外甥做错事,你可不能跟着糊涂啊!”侍郎急忙道:“嘘!莫叫旁人听了去!”两人险些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对方并无起身的意思,大概只是小心起见。
之后房间便安静如初,两人像是睡下了。退回隔壁,元颉挥了挥僵酸的胳膊,“晦气,这人精,到了家还如此谨慎,那女人听起来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恐怕原先的计划行不通。”居远飞摸着下巴:“她刚刚说到他的外甥犯了糊涂,不妨先查查他的外甥最近都干了什么?”元颉点头:“我也正有此意。那刘赫夙是个纨绔子弟,保不齐接触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叫了暗卫前来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他们俩则是乔装打扮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那被打昏的女子衣带半解,歪在床上呼呼大睡,等她醒来,什么也不会记得。
回到客栈后,元颉从脸上揭下薄膜,翻来覆去地看:“你这一手‘移形换影’好生厉害,瞬间便能变化模样,也是你师父的绝学么?”居远飞笑道:“是我瞎琢磨的,三脚猫的功夫,师父自然看不上,同真正的易容也不能比。”元颉仍是啧啧称赞:“远飞兄弟太谦虚了,不知我可能学?”居远飞端详了一下他的身形,又捏了一把他的肩胛骨,为难道:“你是从小就开始练武了吧?深的怕是不行了,根骨已经定型,不过一些外貌上的改变还是可以做到的。”
“原来如此,那日后就麻烦远飞兄弟了。”元颉笑吟吟的,内心却因“深的怕是不行”六个字而十分失望,要学当然就学最好的,学点皮毛有什么用?
翌日,出去探查的暗卫回来了。元颉看着探查结果勃然大怒:“好一个三月往返西北十余次,我军屡战屡败,定是魔教走狗走漏了风声!远飞兄弟,你可有办法无声无息地将他带回而不被人发觉?”居远飞一听也气得不轻:“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