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说着试试,其实手到擒来。他有心亲自审一审,但元颉以战事要紧为由,推说下次。
地牢中,刘赫夙睡梦中被人一鞭子打醒,这才发觉自己被捉了起来,牢中暗无天日,一声惊恐的“你们是什么人”还未出口便被劈头盖脸的鞭打折磨得惨叫连连。
元颉欣赏够了,抬手让狱卒停了鞭。“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答得好,你欠赌庄的银子,我给你补上。若答得不好……”刘赫夙连忙叫道:“答得好,答得好,一定答得好!”元颉满意地笑了:“说说看,你的叔叔最近为什么去皇宫去得特别勤快呢?”
刘赫夙脸色突变:“你怎么知道?你,你是谁?!”
后来当居远飞问起刘赫夙,元颉一脸惋惜:“服毒自尽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居远飞皱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元颉说有了新发现,带人抄小路追到了两城之外的一处山坳。山下一片阔原,一支军队在那里安营扎寨。
“这是……”居远飞有些意外。元颉怎么会知道行军路径?
“这是朝中派往北边迎击太姜先锋军的部队。”元颉沉着脸。
“你来时曾说,里头有魔教的人?”居远飞观察着他的表情。
“正是。这是王禧将军的军队,王家满门英烈,如今只剩了他一个独苗,皇帝却听信谗言,说他父亲生前曾与太姜皇族来往密切,要他将功折罪,实则将他派来送死!”元颉义愤填膺。
“这又是何说法?”
“远飞兄弟有所不知,皇帝明知太姜先锋军足有两万余众,却只给了王禧三千人,如此大的悬殊,岂不是送死?更可恨的是,他还派了监军,每日监督军队行程,不得有半分拖延。”
居远飞猜测:“那个魔教的人……”
“就是那个监军!”元颉胸口起伏,似是极愤怒,“我恨不能手刃贼人,只苦武艺不精,难以得手。远飞兄弟身手不凡,能否请你替我去将那监军杀掉,以还王将军一个清白?”
居远飞肃然:“若事实果真如此,居某乐意效劳。”
元颉抱拳:“多谢远飞兄弟。”
时近黄昏,军中开始垒灶做饭,叮叮当当,来往的人多而杂,不断有人催促“快些快些”。居远飞变幻成士兵的样子,趁乱潜入,随手抓了一个胖子:“怎么又催上了?”那胖子也很不悦:“还不是监军要我们昼伏夜出摸黑赶路,这不,刚操练完,又说天马上黑了,催着上路呢!”说完才反应过来:“兄弟,眼生啊,新换的?”
居远飞不知何为新换的,嗯嗯地应了,又问监军在哪,胖子顿时一脸同情地给他指了方向。居远飞一边道谢一边心想,看来军中也有不少秘密。那胖子听见他道谢,脸上从同情变成了怜悯,好像他马上要上路似的。
……
难道在他们眼里,找监军就是去送死吗?居远飞带着疑问走开了。
监军的帐篷和将军的主帐紧挨着,门缝里透出淡淡的光,不知为何外面竟无人把守。机不可失,居远飞立刻闪在门边。两个人正坐在帐内交谈,一个师爷模样的说:“话已经传下去了,戊时一刻就开拔。”他对面是个华衣男子:“东西都加好了?”师爷做了个“确认”的手势。华衣男子一脸总算大功告成的表情:“辛苦你了。此事非同小可,走漏了风声可要坏了陛下大事。”师爷赶忙躬身稽首:“小的不敢,一定事事亲手办妥。”
居远飞捕捉到一个词,陛下?
接着,两人又嘀嘀咕咕商量了些后续的诸多事宜。居远飞内力深厚,听得一字不落,两人时不时便提到魔教二字,却皆是一副深恶痛绝的神色。居远飞皱着眉头,越听越心惊,这和元颉说的全然不是同一回事!
远远有人过来,居远飞闪到一块巨石后,无声地大口呼吸。他庆幸自己没有听元颉的,一上去就动手,他一出剑,那两人焉有命在?人死万事凉,他根本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内幕。
他听得师爷口中的“加了东西”是指大军今晚的口粮,居远飞趁人不注意捻起一撮拢在掌心,到了僻静处摊开一看,手心的玉针已经隐隐发黑。
这两人胆子不小,竟然要给整支军队下毒!
居远飞先是大怒,但很快,华衣男子的感叹又响起在他脑海——“他自甘堕落为魔教走狗,证据确凿。陛下不忍,想送他王家一个善终,可苦了你我大老远的……”
千头万绪,真真假假,弄得居远飞头大如斗,干脆捉了一个士兵来:“你们新换的人都在哪里?”那人有些惊慌:“啊?什么,什么新换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放开我!”士兵挣扎得厉害,居远飞生怕惊动了别人,只好一把药迷晕了他,然后强行唤醒,在睡梦中盘问他:“你们新换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现在在哪里?”
士兵中了药,只道自己还在做梦,知无不言:“都是沿途村庄收的,被监军要去了。”居远飞又问:“监军要去做什么?”士兵回答:“小的不知,可他们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居远飞松了手:“没回来过?不会是……死了?”但联想到监军让师爷下毒的事,他又否定这个想法:“不,不对,留在这里的人才会死,这么说,那些被他要走的人……才是能活命的!”这时,那士兵突然流下两行泪,神色也有了些许挣扎:“王将军,小的愿意跟您入魔教,您别杀我的妻儿,还有我的老母亲,她们都是无辜的……”
什么?!
居远飞犹如被人敲了一闷棍,震得两耳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去看士兵的眼睛,依然是呆滞的,迷茫的,并不曾醒来。然而生命的威胁带给他的阴影太深,一个“死”字竟然就引出了他内心的恐惧。
空地上,大片的锅灶已经升起了白烟,负责做饭的士兵正大声招呼同伴来领。大军背后是苍茫的落日,身边的士兵眼泪还在哗哗流个不停。居远飞怔怔抬头,群山染上壮丽的金黄,口袋状包裹着这小小的阔原,似乎连同他一起包进了巨大的陷阱中。居远飞说不出,那一刻自己心里头有几种滋味,但无论哪一种,都够他刻骨铭心一辈子。
居远飞收剑苦笑。
他不禁开始怀疑元颉究竟是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要灭魔教,所作所为却完全颠倒,他要杀的人对魔教百般仇视,要救的人却在逼良入魔;他见到的刘长河重情重义,元颉却说他行事诡异难以捉摸,还有莫名其妙服毒自尽的刘赫夙……
他想,他是做错了。那么,就从这一刻开始补救!
他安置好士兵,转身走向主帐。
王禧正在写信,乍一见到帐内多出一个带着面具的人,一点不觉得惊讶,反而淡定地问道:“可是前来接应的?主上已经提前告知了,放心,人只多不少,命我们将人带到崆儿山的主峰上去,到时左护法会派人看守……”
居远飞危险地眯了眯眼。
王禧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逼问再三,他居然抖出了一个更大的阴谋。原来真正的王禧早已战死沙场,而他不过是个魔教之人,受命假扮王禧带兵出征,实则是要将人全部送往魔教的!
皇帝倒是无意间拦下了一起阴谋。
可居远飞的心已经沉到谷底。
元颉不是在骗他,他是将一切黑白都颠倒了。
脚边,战战兢兢的“王禧”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可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实在不愿相信那个热忱的、立誓要铲除魔教的元颉在欺骗他,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他不停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有可能是敌人的障眼法,故意演给人看的,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别骗自己了,你明明已经看清了,他是在利用你。
杀一个人容易,杀过之后呢?因此引发的种种后果,自己能否应付?回想起元颉恳求自己出手时那真挚的目光,居远飞气郁难平,如鲠在喉。
他提起“王禧”,借着夜色掩盖踏空而去,他要同元颉当面对质!
“远飞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点听不懂。”元颉笑着说,甚至还亲手给他煮了一壶茶。
“我说,那个监军我杀不了。麻烦元兄另请高明吧。”居远飞淡淡道。
“哦?连远飞兄弟都杀不了,可是请了什么高手保护?可我看你一身衣物尚完好……远飞兄弟,莫不是有意推辞么?”
元颉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很淡。
居远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世事,可也是有原则的,绝不滥杀无辜,更不杀好人。元兄心里明白我在说什么。”
元颉心跳骤快,“远飞兄弟何出此言?咱们要杀的都是一等一的坏人,都是魔教的……”
“走狗,是吗?”居远飞随口接道,而后自嘲地笑笑,“我倒要庆幸自己清醒得早了。只是你,”他缓缓举起手臂指着元颉,“在你决意欺瞒我利用我的那一刻开始,就该想到这个结局。”
元颉神色大变,居远飞替他杀人时,他只觉得万无一失,然而当他的剑尖指向自己,他才觉出了自己的恐惧。
“怕了?”居远飞神情淡漠,“我会很快的。”
“我乃是当朝王爷!”元颉终于抛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敢杀我,就是与朝廷为敌,与天下人为敌!外头还有我三十名暗卫,个个以一敌百,你可以试试逃不逃得出去!”
居远飞冷哼一声:“你身为王爷却助纣为虐,我不杀你,才是与天下人为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因果便报在你身上罢!”说罢银龙出窍,一声长嚎,当口咬下了元颉的脑袋,霎时血流如注。外面的暗卫发现不对,果然一拥而入,齐齐攻来。居远飞浑身浴血,冷冷地看着他们,手中银光不断闪动,一道光便是一柄无形的飞刀,刺入眉心,一击毙命。
怒气上头,杀人的快感令他无比畅快。可是随着最后一个暗卫倒下,四周变得安安静静,滴水可闻。
他又感到一阵难以填补的空虚,好像心里缺了一大块。他好像又听到师父在说,蠢货。
“一,二,三,四,……二九,三十,三十一。”居远飞将地上的尸体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颓然掩面。这是最可悲的事,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亲手纵容了一切发生,最终自食苦果。
“是不是听师父的话,当一个无情的杀手会更好一些呢?”居远飞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天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长的一篇。很多思考,人性经不起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