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嘲风寺都做些什么，这么得闲，日日陪我瞎逛？”经过半个月相处，楚云也逐渐愿意和她说两句话了，他本不是冰冷性子的人，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没少招惹小姑娘。只是经历了如此之多之后，想再如从前一般跳脱轻狂，怕是有些难了。
“大哥，我是双生堂的杀手，如今我哥哥出任务去了，我自然闲得发慌。”素芙蓉随手折了手边一朵不知名的花，满不在乎地说，“我也想出去玩儿，不过公子说现在西界太乱了，不放我出去。”
双生堂是嘲风寺下与漉月宫中夜蜉蝣齐名的杀手组织，传说中双生堂中两两成对，凡接下刺杀任务，必只一人出行，另一人留在堂内，既保万无一失，又保绝对忠诚。双生堂人身份成谜，多年来少有人暴露过身份，如今这少女顺口便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是当真天真无邪，亦或……
还没有等楚云想下去，素芙蓉一声高兴的“公子”便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去看，却看到周兰木手持一小竹筒，正在不远处专心为花草浇水。
楚云与素芙蓉一同走近，颇为意外：“寺主日理万机，竟还有这等闲趣打理花草？”
周兰木把竹筒往素芙蓉手里一塞，小声一句“打水去”，方才笑回道：“哪来的日理万机，我实在懒得很，每日不过例行公事，剩余时间摆弄些花花草草，能自得其乐。倒是将军，如今可大好了？”
“承蒙寺主照料，现已大好了。”楚云很客气地拱手道，“寺主不必多礼，唤我怀玉便好。”
“那怀玉也唤我恒殊便好，”周兰木冲着他眨眨眼睛，哈哈大笑，“既怀玉恢复了些许，想必有许多问题想问我，请怀玉下午至多情楼书房一聚吧，我必备好茶以待。”
楚云答道：“那便不客气了。”
如常用了午饭，素芙蓉却不等他请，自顾自问道：“公子可是要见你？我为你带路，去议事堂还是燃香室？”
“公子嘱我去多情楼书房，”楚云跟随她走过花枝攀爬的回廊，“这多情楼书房可远？”
“公子竟然请你去多情楼书房啊，”素芙蓉回头比了一个很夸张的表情，依旧改不了喋喋不休的毛病，“多情楼是公子日常所居之地，是我们寺内禁地，绝不让人随意出入的。公子还真是看得起你啊，哼，我都没进过多情楼呢。”
楚云却并不答话，走过了好长一段路，良久素芙蓉才停下脚步，向他侧身行了一礼：“你自己过去吧，穿过这片西府海棠，就是多情楼了。我最多带你到这儿，再往前走我会挨罚的。”
“西府海棠？”楚云看着面前出现一整路的西府海棠，像是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句，“你们寺主可喜爱海棠？”
“公子爱棠爱兰，全天下皆知，你真是孤陋寡闻。对了，你可千万千万别摘他宝贵的海棠花啊，要不会惹他不高兴的，”素芙蓉撇撇嘴，似乎很嫌弃他，随即转过身，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兴奋道，“今年的海棠开得真早，很快就可以叫大家一起喝酒啦。”
他最爱的花也是海棠，无香，无刺，花期短暂，美丽得让人心碎。从前太子府的令暮园中几乎全都是海棠树，后来一夜之间被二世家烧毁殆尽，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一朵海棠花。
楚云穿过一路开得繁盛的西府海棠，心乱如麻。花路有些长，走好一会儿才到尽头，尽头一座小楼，不过三层高，古色古香，与寻常富足人家的小楼一般无二。楼前挂着块木牌子，木牌子上刻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七个字，刻字之人想是情绪波动极大，字痕断断续续歪歪扭扭，有几处深得可怕，不过也因为不同寻常的刻字，却使这多情无情生动得跃然纸上。
“寺主？”楚云冲着楼内喊了一声，却无人回应，于是他换了个称呼继续唤，“兰公子？”
依旧无人回应，熏香冉冉，周身格外静谧。空荡荡的一层，一点声息都没有，楚云顺着木制的楼梯走上去，二层倒是一副书房的陈设，有琴有案，棋盘在靠窗的地方摆着，琴挂在墙上，似是好久不弹了，琴后挂了一幅字。
陈设实在太过于熟悉，楚云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鬼使神差地走近，拨开琴去看那幅字。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一字一字，重若千钧。
楚云伸手尝试去抚摸这幅字，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在一瞬间模糊了视线，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只紧紧盯着这幅字，熟悉的字迹，内敛的笔势，让他似乎还能想起，远在中阳，挂在他书房中的上半阙。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海棠。琴棋。词句。字迹。如此之多的重叠，是巧合，还是……楚云伸手拂了拂自己的脸，很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流过泪了，自从他死后哭过那一场，便再也没有过。即便是在边疆的月色中，在烈烈的风声里，千难万险，他宁愿流尽一身的血，也没掉过一滴的泪。
但如今只是在此，只是对着故人一幅字，只是对着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便可如此脆弱。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春景》
2.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六州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