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正越问越多,干瘦男子的回答越来越支吾,问到后来,居然问得他满头大汗。肥胖妇人见势不妙,扭着肥腰便要上来撒泼。陆娘子眼捷手快,忙使个眼色给身旁的薄娘子。两人一左一右拉住胖妇人的手臂,令她不得走动半步。胖妇人刚要尖叫,就听得陆娘子压低嗓门喝到:“此处乃僧署,半个衙门,你敢喊个试试?看到门口那俩持棍的和尚没?那是武僧,揍人的功夫好着呢!”胖妇人走南闯北经年,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晓得僧署不是寻常地界,只得生生将尖叫憋在喉咙里,一张盘大的圆脸憋得通红。
起先,空依瞧着还有些紧张,担心万一僧正偷懒,三言五句草草收尾。之前请姚清给金刚寺送信,也是以防僧正办事过于草率——毕竟人家也算半只脚在衙门里,官府的毛病不晓得会不会沾上——倘看着金刚寺的面子上,只要僧正认真询问,准保能问出破绽来。却不料这位僧正实在是太认真啦,硬是将按例询情问成了当堂推案,热闹非凡。
那干瘦男子被僧正的一连串“何”给问得不知所措。几个回合下来,心里开始大叫“晦气”,直觉的此次倒霉,恐怕要空手而归了。心灰意冷之际,他正琢磨着要怎么寻个借口全身而退,就听得僧正深深叹口气,道:“施主远道而来,颇为辛苦。倘若再回去一趟开出这许多文书来,也是劳民伤财,有违我佛慈悲。这样罢,请施主到本地官府备个案,由本州官府发文至蔚州官府,请其代为查实且出具文书,这样就免得施主来回奔波。”他语气诚恳,颇有悲天悯人的气象,看得空依几乎要忍不住喝彩一声“好”——真个是好手段,一波三折,了无痕迹。
众人纷纷点头,夸赞这主意又合情又合理,可反观那夫妇俩,一宽一窄两张脸霎时如刷了白浆般,看不到半点血色。
干瘦男子拼命地挤呀挤,总算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多谢僧正大人体恤,不过我还是亲自回乡走一趟得好,保准把所有文书都备得齐齐全全的,丝毫不差。我这就走,就不麻烦僧正大人了。”
“不麻烦。贫僧与县官大人也算相熟,想必县官大人也会卖贫僧一个薄面,会迅速派人送文书去,比你往返岂不便(bian)宜许多?县衙距此不远,不若贫僧陪施主一同去?”僧正一努嘴,早有候着的壮实僧人不由分说、客客气气地将干瘦男子“请”到了县衙。
县衙是什么地方?乃是上承圣意,下解民情的地方。等闲人寻常事进不了县衙,可进得了县衙的就不会是等闲人寻常事。当着县官大人的面,僧正利利落落地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末了还颇为恳切地加了一句“我佛慈悲,最喜百姓和顺安乐。若能成就此家父母儿女和乐团圆,善莫大焉!”把周遭一干不晓内情的僧俗感动得不得了。
县官大人见僧正亲自陪着前来,自不会敷衍了事。当下便要亲自相询,又命主簿铺纸提笔,一一记录。所谓“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虽然这位县官大人品级不高,却是实打实的寒窗苦读的二榜进士出身,脑子自然不差。几句话问下来,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瞥了僧正一眼,猜着这和尚到底是给自己挖坑还是垫脚来了。
干瘦男人自被“请”进了县衙,后脊梁就开始发凉。他原本还有几分侥幸心理,可是在不得不回答了几个明显不善的问题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好运到头了。倘发去公文要蔚州官府出具证明,那不消半天功夫,就能查实自己所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从姓名到家宅地址,从铺子生意到家世情况,他纵编,也编不出真的来。
这一招,够狠!
他自做这门勾当十多年,从未失过手,颇得主家的夸奖,自己也甚为得意。想自己什么大州大府没闯过,倒在这小小的浦阳县城栽了跟头!干瘦男子又悔又恨,悔的是轻率地以为拐个尼姑是再容易不过的了,谁晓得居然还要到僧正跟前走什么狗屁手续,恨的是僧正和县官多管闲事,害他失手。
怎么办?
要不要搏一把?
他转头看向自家婆娘,不出意外的,从自家婆娘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惶恐。他嘴巴微微一动,好像要说什么,却终未出声。可胖妇人却看懂了他的一声,不动声色地抬抬眉毛,似乎是要他再抻一抻。
大堂下,虽然两人的眉来眼去轻浅得很,却悉数落入高堂稳坐的县官大人眼中,这令他越发觉得不寻常。此刻,他心里已经明了:这夫妻俩八成是拐子。但是,他还是有疑惑:这拐子,未免有些不走寻常路?!大凡做拐子的,都是团伙行动,专挑节日集会等人多热闹的场合,选好了目标,几个人同时上,挤的挤,拦的拦,挡的挡,拉的拉,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孩子拐走。所拐的孩子,大多在五六岁上下,最大也不过十岁,就是怕年岁大了,不好□□不说,还可能偷跑。孩子的出身倒勿论贵贱,只要相貌好,都可能成为拐子的目标。
只是。。。。。。
望着堂下的拐子夫妇,县官大人颇为困惑——你们到冬山那般偏远荒僻的地方拐个十几岁的尼姑,图什么呢?难不成有什么内情?想到这儿,他突然打了个哆嗦,自心底缓缓升出一丝慢悠悠的兴奋来。
县官自外放到浦阳县来,已经连任六年,眼看再过半年就要述职。他早就谋算着想要换个地方当官,可这几年自己无功无过,政绩考评不过是个“中”,想要调任也不容易。倘若。。。。。。倘若这次自己能立个大功,考评得个“上”,那是不是就不一样啦?
心底沉寂已久的渴望,就像土层下的种子,当一丝若有若无的云彩将将划过头顶,就好像心有灵犀般从地面下奋力挤出来,竭力攀缘着那丝云彩,要将隐匿其中的水滴悉数拧绞出来,好让自己出人头地。
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县官大人在肚子里盘算了一回,抬眉给一旁的主薄使了个眼色。这主薄是县官一手提拔起来的,揣摩上司意思向来甚是伶俐。见上司眉眼微动,便猜着了六七分意思。他放下笔,起身,掸一掸长袍,缓着几步踱到干瘦男子面前,温言道:“莫急,你且慢慢想,只是千万要想仔细了,丝毫差错可来不得。否则——”他嘿嘿一笑,“这官府的大门不好进,也不好出啊!”
空依一旁冷眼瞧着,听了这句话,心下大为钦佩——这连哄带吓的话,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明着讲理,暗着恐吓,倘换做县官,未免有失身份,也就只有主薄说出来最最合适,真不愧是一对好搭档。
干瘦男子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他青白着一张瘦长脸,强挤出一层干干的假笑,装作努力思考的样子,连声附和着:“正是!正是!小人万万不敢马虎,故而要多想一想,一面有什么疏漏的,耽误了大人的正事。”话音方落,就听得身后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齐齐望去,原来是一个衙役手中的杀威棒掉落在地。
主薄倒是平静得很,望了两眼那碗粗的棒子,又回过来望两眼干瘦男子,再望两眼棒子,这样来回转了几次,方慢悠悠道:“不妨事,这棒子结实得很,任再狡猾的刁民,在这棒子底下也讨不到好!”说罢,还拍了干瘦男子肩膀一下。干瘦男子吓得一哆嗦,忍不住回头,就瞧见那棒子上隐隐约约有可疑的黑红色,顿觉后脊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