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依着空依上辈子的窝囊性子,纵她一万个鄙夷这门亲事,也断不会贼心贼胆地这般反对。而这辈子,尽管生活环境远不如上辈子,可她凭着一门手艺赢得了众人爱护,尤其是她师父无智师太,简直对她护短至极。兼在外云游了几年,见识多了,胆子大了,即便如今顾忌她爹的脸面不能明目张胆地搞破坏,可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隐约的想法。
之前,她曾想着,实在拖不过去,就在合八字上做文章。反正现下说亲时,都是去庙里或者道观里合八字。于金刚寺里的师父,她好歹也唤了好几年的师伯师叔师兄啥的,在八字上放放水,轻而易举。
可惜,她将这想法一说,立马遭到了黄秋的鄙视——原来,纳妾压根儿不用合八字,若是良妾,到衙门里立个纳妾文书;倘是贱妾,连文书都无需,只要对方在身契上按个手印,收了银子,便当卖猪仔儿般将女儿一架驴车送进角门,便成了人家的人了。
好罢,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受到打击的空依,还来不及难过一下,就得赶紧调整心情继续想新的法子。
然,还没等到有效的新法子想出来,荷丫爹却仿佛吃错了药,竟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其实,空依与黄秋两个,头对头地,已经想过各种方法。然,因着不是要顾忌爹,就是要顾忌娘,还得顾忌宝儿——至于桂娘,倒是无需顾忌,但得提防——总之,诸般设想,皆因种种顾忌而无法实施。
结果就是,荷丫爹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在一家人吃早饭时,兴致勃勃地开口道——他想了又想,觉得莫财主是个很不错的女婿人选,虽然年岁大点,但家底丰厚,求娶之心如此殷诚,他觉得可以答应莫家的提亲。
然后,他又低声道:“虽说是纳妾,可莫家答应送的聘礼不少于这个数——”他张开五指前后比划了一下,“这个聘礼,在咱们村子,可以娶十个媳妇了!荷丫,你真真好命!”
空依一脸木然,嘴角抽了抽,心道爹是不是给换了瓤子了?
因着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拿不出应对之策,黄秋便出了个馊主意,要用他的小纸人去莫财主家装神弄鬼一番,好让莫财主打消了这念头。不过呢,相应地,空依的名声就对多少受损些。
空依叹气道:“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只可惜,你不能长年累月地守着帮我——”她瞥了一眼黄秋,摇头道:“今儿打消了莫财主的念头,明儿要出来个赵财主刘财主,该如何?”
“倘我爹一心想要攀个有钱人的念头不改,这些法子终不能解决根子上的问题。”
“那当如何?要不,我去问问师太,看能不能给你爹托个梦?”
空依“噗嗤”一下被逗乐了,随即又回复黯然。她想,若不是有师父撑腰,又结识了黄秋这样的妖精,是不是自己就得想所有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乡下丫头,为着一点聘礼就换送出去?贴身藏的银票像一块冰,将她从心底冷到脚尖。倘将这些银钱给了爹,是不是能偿还生养之恩?
就本心而言,空依多少有些冷心冷肺。带着上辈子的失意记忆进入新的一生,并没有令她有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兴奋和昂扬。相反,她更愿意用一双隐藏着冷意的双眸,淡漠地旁观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新奇,不过令她觉得有趣而已;这个世界的怪诞,亦不能令她惶恐万分。她看着,她听着,她思考着,却没有置身于其中的兴致。她只是自旁观者的角度淡淡地领悟着这个世界——明白,抑或迷惘,她不强求,随心而过。
她为宋仪娉的无妄之灾而愤慨,为裴致珈的遇人不淑而叹息,为白果儿的无助与抗争而鼓劲儿,为那些埋于皇庄后山坳里的累累女尸而悲愤。然而,无论世事如何,于空依,都仿佛不过是一本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是一个又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现下,自己成了这一页书上的主角,该当如何?
空依轻轻摇了摇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有些厌倦。她想,果然,这世上的人都是有价钱的,与那货物并无不同。掌握着的人就如同那些待价而沽的店铺掌柜,纵平素里如何爱惜如何心念,待肯花大价钱的买家出现了,也不过是一边念叨着如何不舍,一边松了手放出去换取银钱。
如此看来,自己这个乡下妞,要相貌没相貌,要家底没家底,倒有老财主肯拿五十两银子买了她做妾,不知是划算还是不划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