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贯榕藻听得此言,不由对视一笑。
余衡亦笑道,“果然于磐好福气。”
叶贯便去牵他的手,“你不用羡他,我陪着你,是一样的。”
听得这句,陆颐神色不由一动。再看林渐时,虽借了饮酒掩饰,唇角却已抿成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一时阁中醇酒暖暖,笑语声声,竟让人恍然忘却朝中汹涌暗流,只记眼前片刻闲长冬景。
但这般好景究竟不长。
腊月二十一宁州知州石喻榛上了奏疏,道是宁州今岁颇苦寒,快入秋时接连几场霜冻,收成便减了许多,虽暂无雪患之忧,却只恐州内存粮不足。为未雨绸缪故,恳请陛下再调粮与宁州。
皇帝午后刚从甘庭宫出来,本心情颇好。未料听得此节,当即变了脸色,怒道:“他是怎么当的知州,今岁颇苦寒?难道只有宁州苦寒,旁的州便不苦寒么?连最北的礼州、隆州之类都未曾说什么,他倒先哭起冷来。入秋时朕不是拨了粮与北地诸州么,按理那些粮用到明春也够了。怎么眼下偏他存粮不足,朝朕要起粮来?”
此时却非朝会,是以眼前只有白羽并林渐、陆颐一干近臣,因事涉粮米,一旁还有治粟内史并太仓令。这太仓令才继任不久,年岁颇轻,尚未见过这等阵势,已吓得两股战战。余下众臣晓得原委,却也皆不多言。成荣晓得年轻一辈是劝不住这位主子的,本在一旁垂首站着,此刻便抬起头,悄悄向白羽投去个求助的眼神。
白羽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陛下有所不知。仁武二十年鹤州蝗灾,为宁州与鹤州临近故,先帝曾命宁州运粮与鹤州,允诺不足之分此后再补。只是当时虽是权宜之计,事后到底也不曾补,宁州的亏空便落下了。是以陛下虽则一应都拨了粮去,宁州却还有些不足。”
皇帝听得这句,神色稍霁。片刻又不悦道:“既有此节,他为何不在奏章中写明原委?”
拨粮一事,其实众臣皆晓得。石喻榛想是觉得此事皇帝亦应知晓,是以对原委只字未提。但他却不曾想到,鹤州蝗灾时,皇帝沉溺温柔乡,不曾在政事上用心,这些事便听过,也大多作了耳旁风,又哪里能记到今日。这缘故众臣心照不宣,但又如何能明言?林渐同陆颐对视一眼,只看白羽如何应对。白羽却依旧面色不改,“他许是觉得陛下应该晓得此事。想来陛下当时也未必不知,只是事已经年,陛下国事繁忙,现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必大动肝火。臣以为不若便准了他,也好教宁州百姓安心过个好年。”
一席话说的颇圆融,皇帝便道,“既如此,就依白卿罢。朕准了,治粟内史同太仓令去安排罢。”
治粟内史忙应了,那太仓令却大概真吓得不轻,连回话亦是颤着的,临转身时险些站不稳。治粟内史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方战战兢兢随着去了。好在皇帝未追究,各人也便散了。
陆颐同林渐向宫外去,一面笑道,“到底白相厉害,你瞧今儿一席话,愣是连雷霆之怒都抚平了。不仅抚平了,还将粮与了宁州。若换了我,只怕再不能的。”
林渐笑道,“白相是多少年的道行,岂是你我能比得的。”
陆颐道,“只是此事先帝不亦忘了么,若先帝记得,如何还能拖到现在。不知白相因何不谈此节?”
林渐道,“这怎能一样。二十年蝗灾,二十一年便是该拨粮的时候。但二十一年外有莫肃之役,内有五堰毁损,连取士都罢了,怎还能顾得上宁州这些粮?先帝不记得,倒真是国事繁忙应接不暇,今上不记得,只怕是没在这些事上用心。白相想来也心知肚明,是以不欲将今上同先帝相提并论罢了。”
陆颐道,“原来如此。”又真心赞道,“于磐……林大人,你竟比我还高明些,我却再没想到这一节。”
林渐道,“哪里是我比你高明,不过胡猜罢了。白相是否真这样想,我却也不能妄言。”
陆颐道,“白相乃是直臣,向来有一说一,从不粉饰的。是以未曾提及此节,必是同你一般想了。”
林渐打趣道,“居贞如此在意白相想法,莫不是也想拜相么?我瞧瞧,你人品才学自不必提,宽和够了,胆气也够,只是这心思还不够细密。”
邹况宴毕、暖阁一节后,二人虽未明言,但对方心意如何,却早已两下知晓。林渐一时忘情,此时面上神态便颇亲昵,虽在宫内,却连称呼也忘了改。陆颐方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咳了两声。林渐亦听得分明,面上血色登时褪尽。
白羽悠悠笑道,“瞧林大人这副神情,想来老夫吓着你了,便与你赔个不是。”林渐忙道不敢,一颗心却悬了起来。他晓得便论及相位,白羽顶多只是教诲两句,只是方才神态,却怕白羽看出端倪。
白羽却转了话头,“林大人,听闻那日宴后你便病了,一直也没寻得机会问问。不知现下可好全了么?”
林渐忙道,“劳白相关心,早已好全了。”
白羽笑道,“好全了便好。要我说,这心思细密,也不全是好事。思虑太重,于自己身子也无益,林大人说是不是?”
林渐便道,“白相说得是。”
白羽意味深长,“陆大人方才不是想知道老夫想法么?你毕竟年轻,老夫不妨提点几句。有些事即便明说,旁人未必便晓得。有些事虽未明说,旁人未必不晓得。这事真论起来倒也没什么,只是要多少人晓得,分寸可全在自己手里。记下了么?”话虽是向着陆颐说,一双眼却只盯着林渐,看了半晌,方去看陆颐。二人如何不解其意,只得道,“白相教诲得是。”语毕对视一眼,面上皆有些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