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悄然过去,齐光二年亦走到了尽头。宫宴那日大雪,却也未曾扫了皇帝的好兴致,飞鸳台上欢声笑语不断。总而言之,这个新春迎得极其平顺。
初三一早,雪已停了。外头天还未全亮,前几日还密密堆着的暗云却已散了。林渐早早醒了,方起身盥洗毕,便听门环响动。小鼓奇道,“怎的这一大早就有人来贺生不成?”林渐一思之下已然心如明镜,放了布巾笑道,“我去。”
林渐推开门,还未见人,先见了一大捧白梅,用个通体净白的柳叶瓶装了,被那双熟悉的手小心地捧着。他忙唤小钟来接,一面将人往里迎道,“怎的自己捧来了,也不叫小柏小杉跟着?雪园离着远,外头天又冷,你也仔细受寒!”回身关了门,便去执陆颐的手,一触之下颇凉,不由甚是心疼,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拉进了屋,又唤小鼓,“去拿手炉来,再问厨下要热姜汤。”
陆颐道,“不忙。原是坐了车来的,小柏小杉都跟着。这时天还早,过些时候街上热闹起来,那两个孩子心性,最闲不住的。毕竟年节里,总不好拘着他们,我让他们先回去了。你看这梅花,可还喜欢么?总想着早些去,莫晚了,好的都教人折了。”
林渐叹道,“……也忒傻气。大正月里,你当谁都同你一般,特地起个大早往雪园去?早知你要送这个,定拦着你的。是花要紧是人要紧?你若真冻坏了,教我怎么舍得?”
陆颐笑道,“有你舍不得的心,便受一回冻也值了。”这时小鼓已拿了手炉并姜汤来,林渐便催着他趁热饮了。陆颐拗不过他,只得饮了,小鼓端了盅子自去了,又将门原样合上。陆颐道,“方才未与你说,实在还有一样礼。”
林渐含笑道,“隆冬晓晗折梅,情意已十足了。竟还有礼,陆大人这是要教我无以为报。”
陆颐道,“这说的哪里话。”自怀里取了块卷着的绸子出来,轻轻展开,桌上放了。林渐去瞧时,却是一块圆形玉佩,水头极好的翡翠料子,中心是镂空纹样,细看去,只见雕着两只雁,一只立于石上,一只在其近处低飞,状甚亲昵。上下已自镂空处穿好了线绳,上端连一个黛绿杂金线的同心结,下端坠着同色的流苏。
陆颐低低道,“玉料便是上次挑菜得的那块,寻了瑾瑜阁的老师傅刻了这花样。花样喻你的名和字……还有我在你身边。结是我自己打的,‘罗带同心结到成,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说来惭愧,明明看着不难,却打了十几次都未成,不是走了线就是松了绳,好容易打成一个,赶忙抽了,又请锦绣斋的绣娘修过,暗里以同色的线缝了,是断不会松的。颜色挑了你喜欢的黛绿,我担心太暗了,瞧着不显眼,特地在里头掺了金线。你瞧着还合意么?”
林渐握着玉佩,声音轻得好似呢喃。
“黛绿杂金缕,好把同心结。君心一似我心……早知情意深。真是无以为报。”本是笑着,却有一滴泪滑下来。未及抬手去拭,陆颐已以指腹抹了,慌道,“于磐,大正月里,又是你的好日子,不兴哭的!”
林渐点点头,陆颐便揽他入怀。他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陆颐颈侧,闭上眼道:“是欢喜的……想来也无妨。居贞,多谢你……我很喜欢。”
房内点了香,仍是林渐惯用的雪中春信,闻去明明是雪中冽冽清冷意,却自有一股幽微的香气暗暗透出来。此时天已全亮了,窗外是雪霁初晴的日光,窗里是爱人亲折的白梅,林渐被陆颐静静拥着,只觉廿四年以来的生辰,从未有一个同今日这样圆满。
只是这圆满却又似乎不是十足十;陆颐将他拥得紧了些,便听林渐低低道,“居贞,有句话我还不曾同你说过。原先孤身一人时,虽仍有诸般烦难处,朝中那些事倒也不觉得如何。同你一处后,按理该是再无甚忧惧的,可亲历其中,才晓得并非如此。”
陆颐心中一震,便听怀中人缓缓续道,“初时我也不晓得原委。只是此后,却渐渐明白了……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大抵如是。”
陆颐颇为动容,拥紧他道,“你道你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只是看你担忧,我究竟不舍得。”
林渐柔柔笑了,“居贞,你莫担心。其实我虽觉更易担忧,却也更易欢喜了。连不寐旧证,同你一处时,也不怎样犯了。”
陆颐道,“你别担心。待殿下大业成了,我们不必遮遮掩掩,便在元熙坊换个大些的院落,从此日夜相伴。只要我在一日,定不教你孤枕难眠,独对夜窗。”
林渐轻声道,“好。”微微侧了侧头,将脸埋在他怀中。他怀抱宽厚,环在腰上的手沉稳有力,一时只觉心底那一点不安,也渐渐无影无踪了。
这一日仿佛却也未曾做些什么,就很快到了傍晚。这时只闻窗外朔风阵阵,细看时,却又是携雪而来。林渐微微笑道,“陆大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陆颐笑应道,“人道是‘腊雪夜看宜纵饮’,于磐既有此意,我自然相陪。”
林渐抿唇,“纵饮伤身,不如小酌怡情。你若想纵饮,我却也不许的。今日先说好,可不许贪杯。”
陆颐笑应道,“这个自然。”林渐便开了房门吩咐小钟小鼓,不一时小钟摆好了饭,小鼓端了一个小小火炉放了,又取了酒来道,“大人,依您吩咐,是那坛。”
林渐点点头,小钟小鼓便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了。
林渐先为陆颐斟了一杯,又将自己杯中斟满,举杯笑道,“居贞尝尝。”
陆颐依言尝了,奇道,“这是什么酒?从前竟未尝过。”
林渐抿唇,“比之翠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