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颐将那灯极小心地捧了，问林渐道，“走远些罢？我没法牵着你，眼下人多，你自己当心些。我在前头走，你跟着我罢。”
林渐颔首应了，随他向涣水去。陆颐在前头走着，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林渐双手护着灯，只定定望着他的背影。他们今日都是寻常装束，永济街上人来人往，这样打扮的人亦只多不少，可是明明隔着这许多人，他却再认不错那一双眼睛。
只望一眼便刻在心里的眼睛。
走到涣水时那小曲已唱到了尾声，“目下欢娱，眼前烦恼，只在今宵。”二人看时，果见高高的木架上拉起了粗绳，上头已悬了不少花灯。
林渐微微笑道，“但凡悬灯没有不发愿的。你说若先悬上，神明是否便能将心愿先听去呢？”打量着那粗绳，只欲选个好位置。陆颐见此便道，“神明最是公正，只要心诚，定不计较先来后到的。”见林渐停在一处，晓得他已选好了位置，便问道，“于磐，一起么？”
林渐只是笑，“快些来罢，保不定快些悬上，神明便快些听到我们的心愿呢。”将那灯举了起来，在绳下比了比。
陆颐笑道，“却不知神明会先听到你的心愿，还是我的心愿呢？”不过片刻，已极利落地将那灯悬了。去望林渐时，林渐亦恰好松了手，不由相视一笑。
林渐抿唇，“想是一同听见了。神明说不准要生疑，因何连时辰亦不差半分的。”
陆颐携了他手笑道，“心有灵犀，再没旁人的。”
这夜涣水旁各式花灯连绵，灯影皆投在晶莹冰面上，同那各色灯火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二人沿着涣水缓缓前行，及到得西市，又是别样胜景。永成街中央一列花灯，皆是暖色，上绘彩图，或纤巧，或喜庆，或淡描，或重染，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重样。众人翘首相望，全不顾天色已晚。
那花灯做得精细，陆颐亦看出了神，冷不防被撞了下，忙牢牢挽了林渐，一面笑道，“奕京上元，东西二市皆饰以花灯，众人夹道以观，列烛以归，极欢而罢。如今亲历，方知此言当真不虚。我瞧西市这人，倒比东市还要多些。”
林渐亦笑，“是了，但若只是为着花灯，倒也并无这许多人。西市另有好处呢。”便以目光示意陆颐。陆颐一望之下，见街两旁皆是酒食铺子，趁着上元好夜，家家皆推了新品，伙计当街叫卖，揽客招徕声不绝。陆颐便笑，“果然是了。东市逛了一圈，想来定然腹中饥饿，这时热热的来些酒食，岂不美哉？”
林渐笑道，“居贞既想，我们也寻处坐坐又何妨。只是不知居贞想用些什么？”
陆颐想了想笑道，“我记得有家爊肉做得不错，于磐同我去瞧瞧？”
林渐忍俊不禁，“西市杂嚼，诸般吃食汤水，怎样也有近百种。居贞独沽爊肉一味，不怕大晚上吃了难克化么？”
陆颐见他调笑，眨了眨眼狡黠道，“正是大晚上吃了，才好克化。”
林渐如何不解其意，对上陆颐眸中笑意，颊上便晕出两团绯红，任他握了向前行去。一路上只闻吆喝声不绝，“香茶哎！——来，客官您拿好，留神烫着！”“刚做的羊脂韭饼嘞！鲜香糟羊蹄嘞！”二人相视一笑，皆觉甚是有趣。
路过一家卖圆子的小店，又经了一个鱼羹摊子，便见得一个铺面。虽不大，却只闻香气扑鼻。陆颐笑道，“便是此处了。”携了林渐，角上择了张干净小桌，对面坐了。这家伙计颇伶俐，见有客来，手里活计不停，一面招呼道，“二位客官坐！今儿想用点什么？”
陆颐笑道，“要一份爊肉，一份膘皮子，再上一壶热酒来。”
这小小铺子食客虽多，东西做得却快。伙计应下去了，不一时便端了酒来，方为林渐陆颐斟了，便有客人招呼。林渐便笑道，“你去罢，我们自己来便好。”伙计便将盘子放了，道声“慢用”，一溜烟去了。
陆颐解了围脖，林渐却不解，仍半遮着脸。陆颐见状，便压低声音向林渐笑道，“别怕，没人识得我们。——你尝尝，他家爊肉做得极好，香而不腻，冬日里正好暖身子。”
林渐只是笑，片刻方依言挟了筷尝了。陆颐亦挟了筷送入口中，细细嚼了，不由赞道，“滋味竟比去年还好些。”
林渐闻言颇为意外，“是么？我倒未觉出有何不同。”
陆颐便笑，“那你再尝尝。”
林渐依言又挟了筷，陆颐笑道，“如何？可觉出好些么？”也不要林渐答言，自续道，“大约滋味没变。只是因着同你一处，是以觉得不同。”
林渐方抿了口酒，闻言柔柔一笑，将酒杯放了。这时左斜方一桌正招呼伙计，伙计背对着他们站了，将众人视线皆遮了。林渐趁着此时挟起一块爊肉，倾身抬手送到陆颐面前。陆颐愣了一下，见此时无人注意他们，不由微微笑了，亦起身来迎。方咽了坐下，伙计正好去了另一桌。二人对视一眼，此间食客喧杂，语声不消，与元熙坊中安静天地实在万般不同，但如此景况四目两情，又是别样甜蜜。取了酒杯轻碰一下，各将杯中酒饮尽了。林渐便去执壶，不偏不倚正触到陆颐探出的手，正要收回时，陆颐借着衣袖遮掩，悄悄握了一握他指尖。林渐察觉，去望他时正对上他含笑双眸，不由会心一笑。
呼庖索醑斗丰美，东市憧憧西市喧。
辇路灯如梦，璇霄月欲圆。
歇下时已近三更。林渐枕着陆颐手臂，很快便睡熟了。夜色沉沉，外头的嘈杂早已息了，奕京重又坠入安静。柔柔月光里，细薄的小雪悄无声息地洒下。正月十五夜的热闹悄然过去，涣水边那两盏长命灯却依旧极明亮地悬着。
百年长共月团圆，意已先到灯明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