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成苑回元熙坊的路走了几百回不止，却从未有一次觉得这样漫长。林渐步子极慢，下意识地不愿去想，回元熙坊后该怎样同小钟小鼓讲，又该怎样收拾怎样预备；还有他——不，现在不能想他。林渐抬手在心口按了按，仿佛这样便可将陡生的钝痛安抚下去。

但逃避总归有期限；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这路实在并不长。林渐站在院门前，阖目好一会儿，才觉得心神稍定。推门入院，尽量平静地告知小钟小鼓，诸事一一安排下去，独自站在房中时候，才终于敢允准自己，无言地唤出那个名字。

居贞……陆大人。

我还未曾和你看全奕京四景，还未曾和你践约终生。未曾和你赏足雪园的白梅，未曾一同挑尽挽孤斋的书册……

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才道当时错。

林渐仰了仰头，试图阻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忽而想起什么，唤了小钟一声。

陆颐晚间本捧了卷书在院里纳凉，忽而听得门环响动。他心下纳罕，前去开了门，门外之人却是林渐。

“于磐？你怎的来了，不是说今日事忙么？”

林渐面上柔柔笑意很是清浅，语声极低极慢。

“忽觉很想见你，便来了。居贞，可用过饭了么？”

陆颐颔首，林渐便上前来牵他，一面道，“随我去走走，好么？”

陆颐点点头，唤小柏将书收了，同林渐出了院门。二人只着寻常衣衫，牵了手一路向中九坊去。

行经一处院落，林渐停了脚步，神色很是柔和。他望了那院门一会，随即向陆颐道，“居贞，你瞧，我初到京时就赁了那家院子。虽说不大，我同小钟小鼓住，也尽够了。”

陆颐依言望去，林渐续道，“你瞧这修安坊里人家，虽说并非大富大贵，却别有一种宁静祥和，同元熙坊实在不同。”

又走了会儿，见得一对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其中身量稍高的那个将另一个抵在墙上，正倾身要吻。那少年本半推半就，一眼见了林渐陆颐，便挣道，“莫闹……有人来了。”

抵着他的少年回头望了一眼，便道，“你怕什么。他们不也同我们一样？”以袖掩了他眼睛，低头吻下去。

林渐见此，不由柔柔笑了。可再看时，那神色却变了。

“你瞧，当真小儿郎情意，他们眼中只有彼此，旁事不掺半分。”

此刻正是傍晚，所谓“白藏夕暮”，正是奕京秋日最美的时候。天边红云深浅，暮霞正盛，本是极暖的颜色，林渐面上却是与那暖色格格不入的哀伤。

“我们同他们，实在不一样。他们能如此，我们却不能。我们便不顾着风仪，还要顾着大业。”

奕京云谲波诡，他们置身其中，前路去处皆不由人。陆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越发用力，长指扣得更紧。仿佛只要这样，便可以心怀侥幸，认定再无遏失彼此的可能。

多么自欺欺人的可能。

林渐低低道，“居贞，我有时也想，倘我当年未曾入朝，只是普通百姓，我们会否比现下好些。可我又想，倘若那样，我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同你相识，又何谈比现下好些。我在你身侧，世事再辛苦，我也能为你担半分，总要好过眼睁睁看你辛苦，却连分担都不能。只是若有一天我不在了……”

陆颐不欲他继续，“好端端的，怎的说起这个？”

林渐遥遥望着那对少年，“你别急，不过白说一句罢了。居贞，你要答应我，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千万记得，无论发生何事，都要保重自身，万万不可涉险。”

陆颐应了，一面又道，“

以后再不许说这样的话。都说好了要一处的，怎又乱想起来。”

林渐转了目光望着他，语声极低。

“你应了我这回，再不说了。”

陆颐将他握得更紧，“我已应了，该放心了罢？”

林渐无声地点点头，片刻极轻地笑了。

“如今看过秋日，四景已全……天晚了，回去罢。我回去取些东西，过会便去寻你。”

陆颐问道，“你要取什么，一起去不好么？”

林渐不答，只道，“你先回去沐浴……在内室等我。”

陆颐晓得他意思，便含笑应了。

说是要在内室等，但陆颐只在正厅坐了。听得门环响动，便即开了院门。林渐一手挽了他，一同向内室去。

陆颐见他手里提了一个小小包裹，便问道，“拿的什么？”

林渐顿了顿方道，“是你那件黛蓝的衣裳。那料子薄厚适中，你春秋是常穿的，便与你拿了来。”

陆颐便笑，“那件我的确喜欢，只是左右我们常在一处，不拘哪日取了也便罢了，又何必特意去拿一趟。若不晓得原委，还道是此后再难相见似的。”

林渐听得此言，顿觉心中剧痛，强自抑道，“若是此后再难相见，难道只送件衣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