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颐道,“这话有理,想也不能。我不过顽笑罢了。”
林渐眸中泪意陡生,此时恰经廊下,便掩饰着向外望了一眼,只作看那夜色。夜已深了,元熙坊内很是安静,只有远远传来的闭门鼓声,不忍相扰一般,很快就停了。这是个只属于他们的夜,有微风,朗云,疏星。
为着林渐浅眠,二人一处时,卧房夜里向来不留灯烛。眼下未到歇息时分,窗边桌上遥遥一盏玉豆,流动的云纹托着一支小烛,垂着大滴大滴的烛泪。因取凉故,窗扇皆是半掩,偶有风过,烛焰便微微摇动,忽明忽暗。床边素纱幔帐安静地垂着,秋夜的风已含了些薄薄的冷意,悠悠漫过来,便将那大片的浅水蓝染得凉浸浸地。
陆颐抬手要去接那包裹,林渐摇摇头,将包裹放了一旁,抬手抚上他颊侧。
“不忙,过会我去放。居贞……让我好好看看你。”
夜风微微拂起陆颐一缕发丝,不偏不倚落在林渐手上。林渐将它极轻地理好,指尖缓缓抚上陆颐眉眼。
他动作极柔,似乎同往日耳鬓厮磨时无甚分别;可他微颤的指尖,分明比夜色更凉。陆颐察觉到他的反常,温热掌心覆上他的手,正要出言问时,林渐却绽出一个笑来。
这笑还是那样动人;只是动人之外,却还隐隐有些旁的什么。未及细辨,林渐已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顺势十指相扣,将他朝床边带去。陆颐由着他动作,下一刻已倒在床上。林渐长指掠过他领口,看着那衣裳渐渐散了,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陆颐轻轻去牵他的手,林渐方才回神,抬眸笑了笑,手上又动作起来。扯开了外袍,又去解中衣,一手已开了暗格,没怎么翻找便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将那小圆盒放在二人身侧。除却方才片刻停顿,他今日的利落近乎反常;是以陆颐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林渐,但对方只是沉默着。
“于磐……”
林渐没有说话,褪了自己的衣物,拉着陆颐向内倒去,左手一扯,大幅的床帐便落下来,将诸般旖旎皆掩住了。
帐幔重新静下时那支小烛已燃尽了。陆颐对面拥着林渐,后者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于磐,你又清减了。这样不善保养,教我怎能放心?”
“嘘……别说。我晓得的,居贞……我都晓得。”
林渐忍着泪意,摸索着去寻他的唇
,暗中辨不清方位,先触到左颊。他在那处安抚地亲了亲,随即找准唇瓣的位置,一侧头吻上。
大抵过了许久,却又仿佛只有一瞬。房中幽香阵阵,依稀是陆颐素日常用的闻思香,细细闻时,仿佛却还掺了些别的什么。衣箱已经合上,最里侧的角落静静放着林渐带来的包裹,被层层叠叠的软布盖得密实,半点动过的迹象也看不出,正如这场不留痕迹的抵死缠绵。
林渐晓得该走了,狠心迈了一步,却倏忽有泪,模糊了视线。
他极慢地转过身,轻轻坐在床边,望着枕上的人。陆颐睡得安稳,大抵正是好梦,神情中颇有几分愉悦。
——就让我再看他一眼。
只能一眼。最后一眼。
夜已极深了。
元熙坊陷在甜梦里,已睡得熟了,四下一片安静。
林渐回身关了院门,忍了许久的泪终于痛快地落下。小钟小鼓听得响动来迎,夜色里模糊见了林渐神情,皆觉心酸不已。
见林渐只是靠着不动,小鼓便劝,“大人,夜里风凉,不若我们进去罢。”
林渐只是掩面不应。小钟耳尖,闻得一声抑得极低的啜泣,不由亦有些哽咽,“大人现下痛到如此,却因何要瞒着陆大人?与陆大人说了,一同想想法子不好么?”
林渐只是摇头,泪落愈急,几乎开不得口。半晌方缓了缓,“没有法子。众臣有求情者,同罪视之……我如何能教居贞为我涉险?”
这意思林渐此前露过多次,小钟小鼓思及前事,一时皆默然。半晌林渐道,“东西可都收好了么?”
小钟道,“都收好了,大人去看看?”
林渐微点一点头,“走罢。”
进得内室,小钟小鼓将包裹一一展了。林渐依次看过,见装衣裳的包裹里除了冬日的大衣裳,竟还装了白狐裘并那条银狐皮的围脖,忆及前事,只觉心中疼得将要麻木一般,两行泪登时落下来。自抬手拭了,缓了缓方道,“将这狐裘拿出去。”
小鼓犹豫道,“大人,北地苦寒,怕您身子受不住,还是带着罢?”
林渐道,“我如何不晓得你们是为了我好。只是这狐裘太过张扬,且究竟是先帝赏先父的料子,我此番遭贬,若真带去在北地穿了,有心之人见了,难免要说我借着先父身份,并非对今上真正心服。是以还是不带妥当。”
小钟便叹,“那便到那边看看,若实在是冷,我们买件寻常皮料与大人再做来。”
林渐点点头,小钟便续,“大人的意思此番从简,枕褥一类是皆未带的。除却衣裳一类,还有大人挑的书,再便是些成药了。大人可要带些香么?”
林渐看了一番,“少带些罢。记着,旁的一应只拣要紧的带。”
小钟小鼓应了,重新收拾起来。林渐站在窗前,腰间犹有未消的酸痛,他却恍若不觉,只定定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这样的夜色,奕京的夜色,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了。
思绪渐渐飘得远了,不知站了多久,回头看时,小钟小鼓早已将包裹打得整齐。大抵熬了一夜还是累了,正伏在桌上,打着盹儿。内室灯影明灭,林渐一瞬怔忡,再转头时,已闻晓鼓声起,窗外天光大亮。
晓灯欲暗将离室,不道离人畏曙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