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眸子极为锐利,陆颐明明还未开口,却觉白羽已将他心事洞察分明。趁着众臣议论,白羽微挪了挪位置,同陆颐靠得更近些,语声几不可闻,“他昨日就知道,却因何不同你说?”
因何不说,陆颐如何不晓得。此刻白羽一问,思及林渐用心,只觉喉间堵得厉害,一时竟开不得口。白羽也不要他答,仍状似无事般低低道,“莫辜负了他的苦心。”
陆颐强抑道,“谢白相教诲。只是北地苦寒……”
白羽微微摇首,“你须稳重些。”
二人皆不再开口,官员们的议论便听得清晰。这时候最能见得人心冷暖,陆颐方听了数句便不忍再听,只望着远方竭力定下心神。皇帝倒是只作未闻,“众卿好好看着。再有妄议储位者,这就是下场。”
众臣皆称是,陆颐闭了闭眼睛,喉间干得说不出话来。林渐此行极简,城楼下只有几辆马车,并些随从的兵士。因着风势,本安静垂着的车帘偶尔被吹起,自窗框旁隐约露出一点人影来。陆颐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明明是这样远的距离,是什么也看不清的,但他还是希望,能再看那人一眼。
可这希望终究成了奢望;林渐留给他的,除却元熙坊内那强说欢期的一夜,便是奕京城楼上这遥遥一见的侧影。马车缓缓走着,渐渐去远了,出了奕京城门那一瞬,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一众官员措手不及,皆被淋了个透湿。成荣护着皇帝下了城楼,官员们亦纷纷随着去了。陆颐却没有动;直到那人的马车变成一个极小的点,再也望不见了,他方觉出胸中窒痛,连呼吸亦成了艰难。这样浓重的悲伤里犹有一丝神智,提醒着他,不能久留,需得走了。否则教人看出端倪,后果不堪设想。他勉强迈步下了城楼,进了集贤阁,吴谓见了忙道,“大人淋得这样湿,下官为您取布巾来。”
陆颐点头应了,不防一抬头间,不偏不倚正见了林渐的空位。因着林渐遭贬一事是今日才晓得,案上摆设一应如前,笔墨早已备好,连位置亦不曾变。陆颐思及往日阁内相处诸般光景,愈发心乱如麻,险险便要失态,立时收了目光,忍着不敢再看。
这一日不知怎样捱到傍晚。雨仍下着,小杉已等在永兴门外,见得陆颐,忙递了伞来。陆颐未及接过,心中已是一酸。
正是常用的那把伞,青凉伞面,淡竹伞骨——倚寒山上那把伞。曾经也是这样的雨天,那人鬓发湿了几缕,面上两团薄红,幽冷梅香里握了他手腕,低低道,陆大人,握稳些。可如今青伞尚在,那人却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把青凉伞儿,皆两人同行”,也成了袅袅旧事里一缕幻梦。
经此一番,陆颐本拟最痛的不过如此。然而直到回了内室方知,更痛的还远未过去。小柏见陆颐回返,犹豫着道,“大人,今日我们去问,说闻思香是无碍的。只是……”
事已至此,以他二人默契,陆颐还如何能不知。他望着那香炉,闭目缓缓道,“只是里头添了效用极强的安神香,是么?”
小柏讶道,“大人如何晓得!”
陆颐久久不语,再开口时,讲的却不是如何晓得,而是今日之事。小杉小柏听得,亦觉此事蹊跷,但见得陆颐情状,有心要问亦知不能,一腔疑虑皆咽进腹中。陆颐在桌前坐
了许久,方缓缓起身,命小杉小柏更衣。小杉应下去了,片刻拿了常服来,恰是林渐昨晚送来的那件。陆颐见得,本欲去接的手便停在半空。忽而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神色剧烈一震。不待小柏开口,已急急道,“于磐一定留了东西与我,快去找!”
小杉小柏面面相觑。小柏神色担忧,试探着道,“大人,您别是……”
陆颐叹道,“不是我伤心过度,失了神智。于磐昨夜曾道,若是此后再难相见,难道只送件衣裳么……我昨夜只拟是戏言,现下想来……”
小柏会意,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衣箱里寻寻。饭已备好了,不若大人先用饭罢?待我们寻到了,即刻与您拿去。”
陆颐只是不应,“这样光景,教我如何能有心情用饭。快去找罢。”
小杉小柏只得应了,开了衣箱翻找。片刻果然迎上来道,“大人,林大人当真给您留了一样东西。藏得极为隐蔽,不是您说,我们竟还未发觉。”
陆颐忙道,“是什么?快拿来我看。”
小杉将包裹捧了,解开看时,是一个小小酒坛。陆颐将泥封去了,醽醁酒的香气便悠悠逸出来。他胸中大恸,几乎落下泪来。
小柏疑道,“林大人因何只留坛酒与大人?既有此心,留些别的不好么?这用意,我却实在不晓得。”
陆颐闭了闭眼,“我晓得。”
如何能不晓得。那时炉焰麟红,杯深翡翠,面前人低眉垂目,微微笑问,居贞,可愿同我共饮此杯么。
如今两地生离,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正是黯然销魂的时候,他却独独留下这坛亲手所酿的醽醁。
——“你同那人共饮,从此哪怕你们两处分飞,也终有重逢之日。”
绿酒细倾消别恨,绿酒多情似故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