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当夜,皎月亭亭,金风细细。因着甘棠元君不知怎的今岁有了兴致,却又不喜人多喧闹,皇帝便只邀了楚王晋王携家眷进宫宴饮。楚王担忧陆颐,便托付了叶贯余衡,教他们仲秋时候同陆颐一起。叶贯遣人请了几回,陆颐却皆推了,只道要静静心。如此叶贯也不好再邀,便只得罢了。
元熙坊院中,陆颐取了醽醁自斟了一杯。淡月西风,满院银芒,他凝眸看时,那杯中亦漾出一轮极明亮的圆月来,不由叹了口气。
小杉劝道,“大人切莫太过忧心了。您看今晚月色极好,想来林大人在北边,也能见着这月,定是同您一般心意的。”
陆颐久久不语,良久叹道,“只恐北地风雨摧残,于磐未必见得这般月色。且现下方八月里,奕京已这样冷,北地只有更甚。于磐素有旧证,如何捱得住那般苦寒?”
小杉闻言思及北地苦寒,一时亦无话。半晌小柏劝道,“大人素来豁达,如今却这样忧愁,只恐要伤身。林大人若晓得,也必定不希望您如此的。”
陆颐叹道,“当日新月如钩,只因两相厮守,是以仍觉是好月。如今这样月色,我却半点兴致也无。果然圆满与否,原不在月,而在人心。十常八九,欲磨还缺……当日于磐此语,竟是一语成谶。”
小杉开解道,“大人别担心,若是大事成了,林大人还怕没有回来的一日么?”陆颐望向空中,月色极明亮,仿佛晓得他心事一般,柔柔如水地抚下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小杉见陆颐虽应了,却还一味独饮,便劝道,“大人独自饮酒,只恐越饮越愁。不若我陪大人出去走走,散散心罢?便是不凑热闹,只在左近走走,也是好的。”
陆颐正望着那酒坛出神,闻言半晌方道,“好罢。”将酒杯搁了,同小杉出了院子。
二人在元熙坊中随意走着,只闻家家欢声笑语,路上几乎无人。小杉担忧陆颐触景生情,刚要劝时,却见道旁一辆马车,院中走出一人。见了陆颐,愣了一瞬,便笑着见礼道,“陆大人。”
陆颐亦有些意外,还了礼道,“方大人。”见方中的小厮提了包裹自院内出来,瞧着倒像是要出远门,便道,“中秋佳节本是团圆的时候,方大人想来是要回乡省亲了。”
方中摇头笑道,“陆大人猜错了。”
陆颐讶道,“猜错了?那……”思及前几日林渐遭贬出京,不由惊道,“莫不是方大人也?”
方中见了陆颐神色,已知他想到那日城楼之事,忙道,“并非遭贬。陆大人无须为下官担心。”
陆颐神色稍松,“那便好。北地苦寒,千万要多带些厚衣裳。”
方中闻言忍俊不禁,“下官还未说要去何处,陆大人如何认定是北地呢?想是前番出了林大人那一桩事,大人先入为主,是以只道下官也要去北地罢了。”
方中不提还好,提及此节,陆颐心中便是一痛。他不欲方中看出端倪,好容易缓了缓,只作无事般道,“是我想岔了。既非北上,可是南下么?”
方中颔首,“正是。秋考在即,此去原是奉命查些事。”
陆颐并未多想,“仲秋本是团圆的日子,方大人星夜启程,实在辛苦。”
方中笑得别有深意,“为君解忧乃是臣子本分,又何来辛苦一说呢。且下官未有家室,孑然一身,何时启程皆无挂碍。倒是陆大人,这样团圆的日子里,怎的反独自出来散步呢?”
陆颐自然有缘由,只是这缘由又怎能同方中明说,只得强自忍着。方中却也不追问,只笑道,“是下官疏忽了,想来陆大人亦未有家室呢——听闻先帝曾赞陆大人稳重,如今看来果非虚言。”
陆颐讶道,“这是当日揽春园中语,方大人与我并非同榜,不知却是如何得知?”
方中微微笑道,“乃是先生所言。陆大人想来不知,先生对陆大人很是看重呢。”
白羽曾对陆颐多有提点,加之几番赠物,若说看重,陆颐其实并非不知。他本只道是因返京后白羽赏识之故,但仁武二十四年自己不过初入朝中,若白羽当真那时便已留了心,只恐另有他因。正在沉吟,方中已道,“时候不早,下官要启程了,改日再同大人一叙。”同陆颐见了礼,上了马车去了。
陆颐立在原地看着方中去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实际林渐离京已有数日,他本拟现下已能从容应对;未料偶遇一场,方中三言两语引得险些失态,这才晓得自己心绪其实未平,若再遇上朝中之人,提及此事,只恐便要露了端倪。心下正五味杂陈,小杉已犹豫着问,“大人,我们还走么?”
陆颐叹了口气,“回去罢。明日不出门了,在家写字静心。”
谁料心还未静成,南郡便传来一桩消息。
楚王府暖阁内,叶贯神色有些凝重,“自于磐去王家庄见过王今后,王今一直暗中留意着那边的动向。王今行事小心,若无要事,极少来信。可今日我却接了王今的信,道是王冬已有几日未曾去私塾了。他向王冬寄在的那户人家打听,人家只道是京里来人将孩子接走了。王今觉得此事蹊跷,是以来了信询问。居贞可知王夏是否已将王冬接至京中么?”
陆颐眉头紧皱,“这却不晓得……”忽而一顿,“不!只怕王冬已在京中,却不是王夏所接!定是晋王晓得王夏出身,又查知王冬一节,先将王冬接至京中,以之相挟!问及知情者,王夏为保王冬,焉能不据实以告?怪道因何只向着于磐来,当日王令王今一事,便是于磐向王夏要的亲笔!晋王当日那般狠辣,只怕想要了于磐性命,一了百了!可恨我竟不能早早查知,以至于磐惨遭此祸!”
陆颐素来稳重宽和,鲜少失态至此。方才一席话末句语声已转十分激越,又杂十分惊痛,座中诸人无不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