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荷停步,讶然地看过来:“啊?”
陈轲勾了勾嘴角,眼底一点单薄的笑意:“没想到,是么?”
徐子荷迟疑,“嗯。”
又向前走,一面缓缓说道:“没别的原因。那时候年少气盛,想早点功成名就,又以为那种程度根本够不上抄袭,于是就动了歪点子。我画好作品,瞒着老师投给期刊,写的是我自己的名字。”
“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师在我电脑里看到那幅图稿,一眼就看出我抄袭构图。知道我已经发出去,他要我立刻撤回稿件,可我打电话一问,才知道那家期刊一旦录用就不能撤稿,连修改都不行。”
“后来期刊出版,作者署名就成了老师的名字。”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做到的,连个翻案的机会都没留给我。问他他也不说。”
路旁饮料店,陈轲买了杯加冰的水,又一杯草莓香芋珍珠奶茶,和徐子荷在阳伞下坐。
帆布袋被放在藤椅上,黑色封面的绘图本露出安静的一角。徐子荷捧着奶茶,慢慢地喝。
陈轲摸出烟盒,问:“我可以点支烟吗?”
徐子荷点头。“嗯,没关系。”
人头马火机,咔擦一声,烟盒与火机都扔在桌上。
袅袅一缕香烟消散。仰脸望向天空,白云苍狗瞬息无穷,陈轲又开始忍不住地笑。嘲弄的笑。
“期刊才发表一周,学术抄袭的风声就传了出来,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
“老师那时候名气很大,A大建筑系货真价实的顶梁柱。出现这样恶劣的事,学校反应很强烈,当即要老师辞职走人。是当时的建筑系主任,一位很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特地跑去给校长说情,千辛万苦才把老师留下来。”
“老师虽然留下,却被免去任教资格,只能在办公室做个闲职。现在虽然恢复任教,不能公开出版作品,不能承担课题任务……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换导师。可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老师的错。”
“出事的时候老师还有个女友,在国外读书,她和老师相爱了十年,异地三年,就等着回国后和老师结婚。老师一出事,那女的就和他断了联系,了无音讯……老师后来一直等她,所以到现在都还是单身。”
徐子荷低声,“原来是这样。”
又问:“学长是那时候出国的吗?”
那时候老师得多艰辛,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老师。哪怕等一两年再走也好……
你走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一丝丝愧疚吗?
陈轲哂了一下。“是。”
抖去一点烟头的细灰,目光漫漫散离,似乎要从记忆里搜索什么被刻意埋藏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你看我这人,有时候看起来很体面,实际都是装出来的。我吧,很脏,很自私。”
“老师出事,我立马就去申请了美国的学校。P大,真申到了,还带着个全奖。然后没心没肺的就走了……真是一点怀念都没有,就怕老师回头想起,还要来找我秋后算账。”
“刘雨涛说我是奸商,他没说错,我就是个奸商。当初仰慕老师的名气,想方设法和老师套近乎,求他帮我转专业,又缠着老师教了我四年。素描,构图,设计,规划,什么底子都是老师帮忙打下来。有朝一日老师没用了,甩了,走了,就这样。”
“读研的头两年,我都没有联系过老师。也不知道他在国内过得怎么样。”
“可是。学长。”
徐子荷问:“你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放下烟头,搁在烟灰缸里,一丝灰烟轻弱弱地飘上来。
喝一口冰水,烟盒火机收进衣兜。陈轲又试着笑了一下,试图让自己显得放松,“这段是我的黑历史。比刚才那段还黑。你真的要听?”
徐子荷眨眼,撇了撇唇角,说:“要。”
陈轲笑得更开了,眼角一丝泪光,抬手擦一擦。也不知是有点想哭,还是纯粹笑出来的。
他说:“我去了美国,才知道同样是学建筑,国外和国内看重的东西有多大差别,才知道很多东西得从头积累,一下子从天才变蠢材,而且我那时候多穷酸啊,啥都没见过,抬头一看周围都是高富帅,你说我得多自卑?”
“才读了一年我就读不下去,又沾上烟酒,整天泡吧。第二年全奖就断了,我只好出去打工,在一家免税店,一边工作一边泡吧,连着三个学期都没怎么回过宿舍。”
徐子荷竟张大了嘴,不可思议的。
陈轲又道:“我打过群架,混过地下场,就差没把自个给卖了。13年10月我收到学业警示,11月我继续泡吧,泡到12月圣诞,身上的钱泡了个精光,从酒吧被踢出来。烂泥一样的被踢出来。那天正好在下雪,特伦顿零下十几度,我就记得最后那一幕,是街边昏暗的灯,散落的雪,流浪的将要死去的狗。”
“醉了一场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打着吊针,穿着病号服,老师就坐在我旁边,就那么,那么,就那么看着我。”
右手蓦然捂住眼脸,默上小半分钟,继续:“我醒过来一见他,也没说谢谢他救了我的命,就想他来管我做什么。让我死了不就行了,还管我做什么……现在想想那会,真恨不得穿越回去一个耳刮子扇死自己。”
徐子荷终于说了句话。
“何老师,他一定很伤心……”
低低地垂脸,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