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可能有许多同事——或是由他们的家人转述了我的失态——呵，自己想要维持的正面形象，终于在阿阳几句意犹未尽的话语前分崩离析。

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抵不上几滴眼泪和无助的背影，我几乎可以想象，将要面对什么。

可笑的是，在那么久以后，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准备一切预期，早已偏离事态发展的轨迹太远太远……

掉头回刘扬那里——手里的钥匙还是她装修好后硬塞过来的——就好像我答应的事，她都倍感荣幸，生怕片刻后我会改了主意。

明白她的恨，她的痛。一直明白。但那个人是我心上的疤，好不容易才要平复的疤，我们在相同时间一个拼命忌恨，一个拼命忘记，还不是因为感情这东西要收放自如，坦然自若，谈何容易？

刘扬坐在床边泪如雨下——这场景，突然想到月月——人也打了，骂了，赶走了，赢家却分外泄气，甚至看上去悲惨到让人可怜。

如果某人、某事让你这么伤心，让你怎样都忘不了过去看不到希望，为何还要面对？还要靠近？所谓报复在执行以后，才能发现这般苍白无力。

对呀，谁都像我一样愿做怯懦的鸵鸟呢？愿意自欺欺人过一辈子？愿意终生遗憾而隐忍不发？

“她走了。”默默在她身边坐下，床头摆着意大利风格吊灯，和她曾在杂志上见过的款式一模一样。这个家，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不知者不怪，但道歉还是非常必要。

“她之前的经历，我家人，我小弟，通通都不计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抚摸刘扬黑亮的长发，不无感叹，“你也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她害死我哥，也会害别人……她的过去，你们又知道几分呢？”刘扬抽泣，语气坚定，“我哥对她那么好，为她花了很多钱，最后，她还是和别人跑了，把所有的家产，包括我应得的那份，全都卖给外人。倾家荡产的滋味儿你知道吗？我身无分文，流落到劳务市场，被别人骗被别人伤……我连我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连他的墓地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阿阳的过去，相信没人比我更清楚。但这段发生在小弟之前黄老板之后的事情，我闻所未闻。

既然和别人私奔，怎么孤身一人？既然带走财产，怎么一身债务？而小弟，会不会也是知而不报？

阿阳，离开我以后，到底你还藏了多少秘密与曲折？

“她有没有和你提过黄朝？”

摇头，阿阳重回我面前，我们的谈话少到可怜。

“我哥的拜把兄弟，连姓都改了‘黄’。我家公司他坐二把交椅。”

点点头。但这，说明……

“我哥信他，却想不到他和自己老婆有……那种关系。”

此刻的我，像个傻子，刚刚真切看到的听到的阿阳，我不信，她是那种人。

“他们害死我哥。黄朝出主意在外地办分公司，还是他们从未涉足的行业，然后借口好多问题摆不平让我哥亲自过去救急。然后，我哥莫名其妙地失踪……没了。”

和阿阳，也有关系吗？

“我哥死了。我嫂子成了遗产最大继承人，也是公司最大股东。然后……她把所有……转到黄朝名下，包括原属我的一份。签名是伪造的，他们把所有消息都隐瞒掉，直到全部结束，他成了名正言顺的老板。”

做大事的人，背后恐怕少不得肮脏交易。但阿阳也参与其中，心机之深，让我如坠云雾。

我要说什么？能说什么？这些阴谋与圈套，命运与创伤，远远超出我的世界，那个只有爱情，只有眼泪，只有想念的单纯世界。

大约看出我的呆滞，刘扬突然贴近狠狠道：“不要相信你看到的，黄朝曾经为我哥断过两条肋骨，背上留着二十公分长的刀疤。这样不要命的忠诚又怎么样？钱，能让人发疯！”

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平日师傅长师傅短的刘扬，此刻却有如老江湖般说教，一瞬间，我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还记得那年放假回家，嫂子避而不见，只把家中变故托保姆转告。关于我的未来，丝毫不闻不问。从前计划去外国深造，也因为没有保证金而做罢，甚至，连学费都……”

后面的刘扬，就如我所见：可怜，飘零，无处可依。

“这样的人，你也不在意吗？这样的人，你也放心让你小弟……”她看着我，逼问。

乱了。

若干问题不明，如果他们真是狼狈为奸，阿阳怎么不做阔太反而流落北京打工？即使黄朝始乱终弃，阿阳也不至于要欠几十万的债，要知道，阿阳转的那笔遗产价值不菲。

莫非，欠债也是幌子？是为她的情人再筹一笔？却没想到，钓着我这样又笨又呆的大鱼。

阿阳不急于结婚，原来是为了脱身？

想来想去，想到最后，我甚至不敢去找阿阳质问真相。

什么才是真相？又或许所谓的真相，只会比谎言更残酷无情？此刻的我，还能承受得起吗？

刘扬咬牙切齿的模样令人担心，陪着她，也算给自己找个暂时安静的地方。

“过去的都过去了。”安抚着她，愚蠢如我，自始至终仿佛仅此一句。

“过去了，可我忘不掉。”趴在我怀里，温顺宛若小猫。因为这份无助，我居然动摇了对阿阳的信任。

凌晨，从恶梦中醒来。阿阳向我道别，却只背着身——如今，连梦也不能给我一个靠近的机会了吗？

刘扬沉睡中还揽着我的手臂，匀称呼吸沉稳安眠。

纵然遭遇这样的不堪，她依然可以安睡。是因为有我吗？不管何时，她总把我看成一国的，信任到可以不用回头就大步勇往直前。

我有辜负这份信任吗？如果……我做了可怕的选择……

第二天和刘扬一起上班，路上的沉默气氛相当尴尬。要她原谅阿阳不可能，要我劝阿阳离开也不可能，大约我们都明白，所以互相回避。

用眼角扫到她，表情若无其事，几欲言语，终于还是止住。

你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人。但有些事情，我也身不由己……

分神，于是连单位门外那辆大红的本田也没看见。

而且是在它狂鸣半晌后……

“丁晓丽！”这声有针对性的喊叫，终于引起我们的注意，同时回头望去。

“噢。”自从上次她动情忘我地要带我到天涯海角看病后，再没见过——似乎好长时间了。

“你昨晚去哪了？没住宿舍？”她剪了短发，栗色齐留海，显得下巴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