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只剩我们两个,房间安静下来。洗洗涮涮半天,我累得直冒汗,索性坐在窗台上吹风。
“真高,能看好远呀。”没住过高层,视野开阔。
“我以前也很爱站在这里看,”她站在身旁指着,“那个蓝顶的,看到吗?”
“怎么了?”远远的,隔着几栋小高层,有座圆形顶棚的建筑。
“认得吗?”
“啊?”摇摇头,我这样的乡下人,来北京连□□都不知道怎么走。
“XX礼堂。”阿阳盯着它说。
迟疑一下,噢,要说□□不知道怎么走是真的,这礼堂我可很有印象——四年前劳模报告会嘛,我戴着大红花在里面读稿子:“真的?我在那里作过报告呢!”
说到这儿,忍不住兴奋——有如从前若干年,生活中唯一的亮点大约只能来自工作的褒奖与荣誉。
说到这儿,突然觉的哪里不对……
阿阳还是盯着那里,仿佛她站在这里,只是为了要看到那里。
四年前,我和她不知彼此生死,音讯全无。
“你戴着大红花的样子,真像建国初期的妇女主任。”此时的玩笑却让我一点儿都笑不出来。
“你……”仰着头,兴奋瞬间全无。
“一共十个人作报告,你是第八个。害我等了俩小时,连厕所都不敢上……”她总算开始看我,第一次,目光无畏,坦诚相示。
“你……”
“我去看了,你们那些劳模的报告会。”
我只剩吞口水的份儿。
“那天我在办公室整理过期报纸,翻到文化版的某个小角,写着劳模报告会,上面有你们单位的名字,我想,一定有你。”她笑着,似乎也为我的优秀而骄傲。的确,曾经我拿了先进奖状她都会跑到画廊装裱。
“真的有你。我都不敢相信,我又能听你说话,真的不敢相信。”
这,算不算缘份?
“怎么会这样?”我茫然到不知说什么好。
一本正经地念着打磨过几十遍的先进事迹,那是经过单位、局里、市里好多同事的润色与加工才通过的。字句顺畅,斗志昂扬,我时常为了一个表情一个语气甚至一个换气的位置独自练习到深夜。那是第一次去北京参加如此郑重的报告会,非常慎重。
却不知道,台下的掌声中,有一下,恰好打在我心上——只是被淹没在更多下里,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见过你,就还想见你。见不到你,就爱在这儿看那房子。说起来,还不如不去看。”她无奈地笑笑,“后来能见你了,才知道我根本不该再出现。”
“……”汗都没有了,微冷。
“那样回去,你一定恨死我了。”
“除了恨你,什么感受我都尝过了。”重逢也许不合时宜,但比起那些了无意趣的日子,我宁愿咬着牙体会某些微弱的暧昧。
阿阳的嘴唇微颤,始终没再吐出半个字。她相信我吗?她离开,她结婚,她在漂流若干年后与我的弟弟结伴归来,把我逼入绝境后再度离开。呵,想想我此刻犹有幸福感,已非常人。
但我所言属实,真的没恨过——甚至连八年后对她渐淡的思念都会自责。
我们静静相对,彼此内心澎湃却不形于色。
如果可以,我能吻你吗?
她只是伸手把窗关上:“小心着凉。”
我们的周折还来不及清晰,哪有时间品味爱情?
晚饭她请我到楼下吃爆肚儿,据说是很正宗的地方。其实我没吃出特别,心里却满足得要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像个盲人,一切都要靠她指引,不敢离开一分一秒,这种亦步亦趋居然生出几分依赖的甜蜜。
我想变成小女孩儿,变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用负责的小女孩儿,就跟在喜欢的人身后,到哪里都不用想,做什么都不用想,只任由那人去而已。
必须承认,只有和阿阳一起,我才能体会出这般滋味。
“我什么都没带。”回家的路上,我说。小区路灯昏暗,掩盖我面色尴尬。
钱包,身份证,连唯一值点钱的手机也扔了。
“没关系……”许是吃过热腾腾的饭菜,阿阳脸色微红,“缺什么,明天去买。你看……”她翻开背包,从信封里抽出张存折,得意地扬了扬。
我打开借着微光看,还有八千多。
“都是我打零工攒的,都是我一个人挣的噢!”她离开,只带了自己的财产,这么多年依然不变的行事风格。
“八千多,攒了很久吧?”
“哪里……什么八千?明明一万八嘛。”
“这不是八千吗?”
“我看看?”
两个老大不小的女人,站在寂静的昏暗街巷,凑到灯杆下头碰头地研究存折上的细小铅字。
“噢,好像是一万八噢,这个1打印的也太不清楚了……”
“吓我一跳,明明来时看过好几遍的。”
“那我们不是很有钱了?”
“是呀,当然很有钱了。”
“嘿嘿!”
“想要什么,我买给你!”
“嘿嘿!”
“傻笑个什么?要什么就直说。”
“没什么,就是……嘿嘿。”
你怎能明白我?此刻不知还需伸手要什么,我已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为了答谢阿阳同事,我们决定第二天在家设宴,邀请夫妻二人共同参加。
北京的冬天真冷,记得来时我的城市树木已冒新芽,这里却依然萧瑟一片。
虽是晚餐,我们还是一大早就跑去市场买鱼买鸡,又去超市购置各种材料。阿阳得她妈妈真传,烧得一手好菜,光看菜单口水就要飞流三千尺了。
快中午才从超市出来,提着大包小包,公车却等了二十分都没来。好不容易等到,原来中途一辆坏掉,全挤在这辆,人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