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你那些名医朋友,串通起来骗我!看我绝望很开心吗?看我自己料理后事很得意吗?你到底……到底……”急火攻心的我双臂死撑着餐桌,浑身积郁的怨恨蠢蠢欲动。
“不、不。治病是真的,你当时重度……不治很可能会发展成癌……”她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晓丽,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为什么每个瞒我骗我伤害我的人都要求我冷静?要给你更多时间再制造一个温情脉脉的谎言,然后平心静气听完,最后心甘情愿接受?
“你亲笔写的调解书我也见过了!你瞒了我多长时间?一个星期后就发生的事,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你这个混蛋!”抡了一拳过去,倒是自己先失去平衡,被月月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想说的,我想了不下千万次了……”她似乎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抱着我,口口声声抱歉,连音都走了调。
奋力挣开,她的怀抱像泥潭,深不可测。
“可你没说!”瘫倒在椅子上,看她哭花的脸。
“我怕说了你会走。”
走?其实是因为你没说,我才走的——生活犹如一出黑色幽默剧。
多么伪善的丁晓丽,多么隐忍的丁晓丽,多么生不如死的丁晓丽,即使长期伤痛折磨也绝无发泄,即使旧爱触手可及也不曾往事重提。如果不是那张苍白的化验单,丁晓丽会在自己铸造的囚室中终此一生,保有一个忠诚善良平凡碌碌的身影,而不是如今这个复杂多面令人侧目的怪物……
死亡,曾经给我多大恐惧,就同样给我多大勇气。
让我能拥抱我的爱,冲破囚室,抛弃依附于身上的种种正义与责任……
死亡,甚至令我难以分清,从前的我与现在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不管了不管了,所有事情都不必解决,因为死亡,我的世界变得月朗风清。
“你错了,如果我知道自己死不了,肯定没胆和阿阳走……”
“没有她,我会变成第一吗?”她垂手站着,像被罚的孩子,“我矛盾着说不说,我每天观察你的眼神,设想如果你知道真相,会不会倏的一下就消失不见。但我帮你买药,陪你检查、治疗……总能常常见面的,总能让你有一点点感谢的,是吧……把我从前犯的错减轻一点。也许某天,你的那个她不爱你了,我会变成第一。”
一滴红酒在她浅色衬衫袖口晕开,变成自然血色。
“无所谓第一,”她的确固执到天真了,“阿阳是我的唯一。”
“……如果只求在一起呢?……”乞求是下下之策。
摇摇头。
“你可以继续思念,可以不爱我,只是在一起生活,互相照顾……”为何有时她可以从凶悍的极端走到卑微的极致?
仍是摇头,却掉下泪来。
也许我曾尝试着依赖月月,用仅剩不多的一点对这世界的善意留恋,但还没开始已然结束——当生命无限期延长时,我还是犹豫了。
“我其实还是死了比较好一点。”喃喃道,不知何去何从。
月月几乎以扑倒的姿势跪在地上,嚎啕起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我也好想问这句话,只是羞于启齿。
“她就那么不可替代吗?她到底做了什么?我也可以的,我一直站在这里爱你,难道你都没看见吗?”
我也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啊。
“她已经嫁给你弟弟了,还有了孩子……你们永远都不可能的。下半生你想一直孤独?你不怕吗?”
怕,很怕。
“房子的订金我都交了,买好机票我们马上就走。你不是不想再理这里的一切了吗?我们走吧,跟我走吧,行不行?”
这些东西,你以为对我真的有意义?
“我其实还是死了比较好一点。”想来想去,只剩这句无奈。
“不许死!我不许你死!”月月跳着脚大喊,恼羞成怒,“阿阳因为怕你死才肯放手,她不许你死,我也不许!”
怔住……口不择言还是真相大白?
“你……”无力感,挫败感,简直连手指动弹不得,“你还真是个混蛋……”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虽然那是多年以后我才悟出的道理。
若大餐厅,围困着两个低头默哀的人,间或一次抽泣也显得了无生气。
我们在悼念什么?那些艰苦的努力还是消逝的青春?抑或无可挽回无可扭转的命运……
也许在某一刻,我们突然清醒过来,不论曾经勾画出多么完美的蓝图,不论曾经下过多大决心要达成的心愿,都不再可能——不再可能了。
挣扎着站起来,上楼,在楼梯尽头犹豫着——如十字路口,向左转?向右转?即使住回原来的房间又能代表什么?然而再躺在月月身边,实有不甘——曾经也在这里迷惘过,为了世俗却现实的原因,求得月月施舍。也许从那一刻,我们的关系就变了质,相安无事的平行线终于交合一处,而后分别向错误的方向奋然前行。
我向左转去,仍为这些世俗而现实的原因:单位宿舍回不去,刘扬能以那样狠毒的中伤来对付我,我甚至感到害怕;小弟的房子再次出租,不多的房租也交给老妈当做零花;我不再有钱有力气去某个洗浴中心消磨一夜光阴,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终究无计可施——曾要抛下这里的一切,说到做到,不留后路,没必要的事情从来不屑去想——所以现在完全没资格谈骨气的我,只好蜷缩一隅,避免和月月相对。
天色渐暗,楼梯传来脚步声,呆坐间不知过了多久,猛然被惊觉。
“晓丽,”敲门,轻轻地,“晓丽……”
房门反锁了,走廊墙上挂的备用钥匙也被我拿走——不知道如何面对,在骂过哭过诅咒过,在想过痛过混乱过,坐在她给的舒适安逸中,难以面对。
“晓丽,你睡了吗?”微微急促,几分担心。
“我想一个人待着。”贴着门,却忐忑。
外面是片刻沉默。
“我想说的,写在信里,给你。”门缝底下伸进薄薄的信封。
“你要是饿了,厨房里有牛奶……”脚步渐行渐远。
踌躇着要不要看,在这字迹歪斜,纸张湿皱的信里,更有多少惊心动魄与欲盖弥彰……
“我错了,因为私心。
走不走你来决定,我还是要跟着你。
即便做朋友,你也总有需要的时候,对吧?”
然后有很长的留白,似乎不知写什么好。
“牛奶在锅里,饿了自己热一下,不要喝冷的。”
全篇完结。没有称呼,没有结语,没有落款和日期——也没有我所担心需要以强大防御来抵挡的只言片语。
如果有个人,再难再苦也陪着你支持你,倾其所有帮助你,你会爱她吗?没有爱,总会有些感谢罢。如果这个人,在爱的名义下欺骗你,夺走你的自由驱赶你的爱情,你会恨她吗?会像个敌人般地恨她吗?会把她从前的种种好处全部抹杀然后狠狠地恨她吗?
会吗?
我抱紧膝盖,蜷缩在被窝里。我的蠢笨我的愚钝我的不够思维尽现——重归复杂世界,不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