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来八瓶青岛,今天家里来客人。”内线电话,我边拿起听筒,眼睛边迅速搜索玻璃板下压的“内部电话号码一览表”。
“刘大哥?唉,好……青岛八瓶,”利落地抄起笔在便笺上记下,“青岛是……两块五。”快翻破了的“货品零售价目表”看来得再印份字儿大的,越着急越找不着价格。
“行!快点啊……菜都炒好了,要冰镇的,越凉越好。”
“好好,马上就到,全是冰柜里的。”
正要挂,电话那头又嘱咐道:“小丁啊,我家是二号楼三零一,记清了……别送错喽!”
“是是是……我都记纸上了……”
拿酒,打捆,把“外出送货,一会回来”的纸牌放在窗口,拿钥匙,锁门——临走时再对照一次纸条:刘,青岛八瓶,二号三零一。终于放心似地,冲出去。
盛夏时分,正午。知了叫得起劲,烦躁中带着痛快。没走出十米汗就顺流而下,看来新安的空调真是给惯出毛病来了。从前里外一样热,送几趟货也不觉得怎样,无非晚上冲个凉。要不是小弟来参观,非吵着要掏钱装空调,还美其名曰“到时候中暑去医院的药费都未必比这个少”,我才不折腾它。本来地方就小,货都撂到顶,空纸箱什么的也要等到攒够了去废品回收站卖——上门收货的价钱压得太低,多了能差出一包冰棍钱——如今还得给空调留个位置,舒服一会儿,然后就是感觉酷热加倍难耐。
七想八想,到了刘大哥家。交货,收钱,二十块不多不少——熟人都知道,我不找钱,零钱自备。
有人打趣我:小丁你是不是公交公司出来的呀?老牛了!
尴尬地笑笑,无言地回避。
我总不能见人就说,不是我牛到做生意不备零钱,是因为我以前自杀过,煤气中毒后遗症,健忘得厉害。没准儿您给我二十我能把货送去再找您五十,小本儿买卖……赔不起呀。
忙活完将近十二点,直接去老妈那里吃饭。这几年张叔叔身体不好,保姆和老妈成天围着转,所幸他早些时候托人帮我在这部队大院儿找了个临街小平房,水电全免,房租只是象征性的,好歹开起门脸,有点儿收入。自从出事以来,我的健忘症也没多大改观,自然没法去单位工作,索性办了病退,但工作时间短养老金也少得可怜,不得不另想办法。
院儿里都是部队家属,经济条件不错。有时孩子们玩累了买瓶汽水吃个棒棒糖都来我这儿,天气不好主妇们省几步路也来买个油盐酱醋,拿不动的重东西我就免费给送上门,总体来说,养活自己没问题。
现在自己简直离不开笔,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的缘故,记性好像比从前更坏,送错过两次货,拎着几十斤的大米白爬好几层楼……唉,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随身带着纸笔,到哪都得反复核对几遍。有时遇到街边生客买东西,找钱最头疼,少给了人家骂你,多给了就自己赔呗——最后一咬牙把价儿全改成整数了,八毛的变五毛,二块四的变二块,少挣点儿,省得麻烦。
午饭是保姆做的,一个湖南大姐,嫁了本地人,在张叔叔家做了二十年,比我妈去的还要早些。因为和张叔叔也算半个老乡,人很实在,所以应当算是家里人了。
可就是做菜总改不了湘味,辣!
“晓丽,回头想吃辣你都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啰……”她父母还在老家,身体越来越差,想叫她回去送终。
这事老妈和张叔叔商量了很久,人家尽孝不能拦,何况就算把父母接到这边老人也住不惯,可再找个能如此信任周到的保姆,难上加难。
“晓丽,不行就把店关了,你在家照顾,我给钱。”老妈说。
“我?”不是不行,但从内心讲小店对我来说是口饭,不敢扔掉。
“不然你再找个人帮你盯着,空出点儿时间就行,做饭洗衣服,其它我来干。”
六十多岁的老妈不是爱求人的主儿,话到如此地步,我只好点头——雇人当老板,听上去很拽,实际只是再次压缩微薄的盈余——然而又能怎样呢?张叔叔对我妈,对我都疼爱有加,自己的孩子们要上班要照顾小家庭,休假日已经轮流来值班,唯有我,算是能帮忙解围的人罢……
何况人情债从来都是没法用钱算清的。
小店门口贴了招聘启事:男女不限,年龄不限,薪水八百,管两顿饭。早九点到晚九点,保证双休。
想想,好像也就这样吧。
几天后,果然招到个小伙子,刚二十,乡下人。不大说话,带着点口音,一副老实模样。
当老板的感觉不错,不用定时盯店,不用送货,不用紧张地来回翻账目,有空去转转问问情况就OK,甚至做完家务还能和老妈在阳台上摆弄花草,惬意……
夏天冷饮卖得凶,听小伙子说今天又送去几提冰啤,几箱汽水,心里美的——善心大发地都想给他发奖金了。
结果货走得快,钱却没见多。
“某月某日某时,去某户送啤酒一捆,打碎三瓶,补上。”
“某月某日某时,去某户送汽水六瓶,打碎两瓶,补上。”
“某月某日某时,某户退两瓶汽水,说没汽儿,换了。”
……
童叟无欺,看来这人是真老实——碎瓶扔进垃圾箱,没汽儿的汽水倒掉留个空瓶——我查无可查。
当然我并不愿以最恶毒的心去揣测别人,不厚道。
但某天看见他以极其主人翁的姿态请老乡痛饮,并把空瓶大方卖给上门收废品的老头时,我当机立断,解雇。
后来招过个小姑娘,聪明伶俐,心直口快,做得很不错。不幸下班太晚,夜黑风高让坏人盯上,包被抢了还进了医院,吓得不轻坚决辞工。我去探望不仅买了慰问品还多发一月工资压惊,唉,谁叫人家出事了呢?
再后面,四十多岁的下岗职工,六十多岁的退休人员……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折腾半年,张叔叔没照顾好,店里收入更是每况愈下,焦头烂额。
盘店?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做。
新闻联播里说我国什么什么画家在外国开画展了,还得了大奖受到部长接见,老妈突然大发感叹:“你看,人家现在混的不错呢……”
心里正烦着盘店的事,那什么画家关我屁事?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缘分呢?唉……”
我?我一个普通女工跟人家大艺术家挨得上边儿么?再说——人家旁边不是有个风韵娇艳的小媳妇了吗?
“我以前认得他?没认错吧。”要说眼熟都不沾边儿,电视上那位都满头白发了。
“你们认得,认得的。”老妈半掩半露,起身去了厨房,“就是你不记得了,不过他这些年也老得太快了,跟老头儿似的。”
马宁?我认得?没印象。
如今我早已不再纠结于那些记忆了,刚出院那段儿成天为这事哭,人家说得真切我是一点儿印象没有,干着急,觉着自己废了、残了、没救了。嘿嘿,其实又有什么所谓呢?那些生命中路过的人,反正都不在身边了。
不在身边的暂且回避,然而那些若隐若现的却脱不掉干系。
比如我亲爱的弟妹。
年关难过,于我来说更是如此,合家团圆坐在对面为我添饭夹菜的那个,总令人慌惑……
太多人与事,借由那场自我了断都渐渐退去,好与不好湮灭在空白脑海,然而有些灰,有些烟,有些执拗着不愿死亡的东西,还奋力企图萌芽——医生曾给我诊断过,自我意识很强,有可能是选择性失忆——关于人格发裂成几层,又是哪种占主导的专业理论我并不懂,但为数不多几次与阿阳的接触让我嗅到熟悉的味道。
那种味道,是某年路边飘过的小贩吆喝,是某月漫天飞舞的柳絮,是某日雨后泥土散发的清芳……与青春与快乐与阳光有关的所有味道,似乎都在遇见她时浮现,模糊却深刻。
我应当认得她,在小弟之前,然而我不确定,就像前世今生,熟悉却不确定。
我应当爱过她,在自己不是现在这个自己之前,然而我不敢想,并为自己隐约做过有关于此的梦而羞耻。
幸而她表现得恰如其分,温恭贤良,没给我任何理由继续暇想。只有老妈大赞小侄女长得极像我儿时模样时露出温柔如圣母般的满足与幸福。
四十岁了,走过四十年的我,现在懵懂似少年,想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迅速成熟,无奈那些回忆像虚幻的魂,不肯回来不肯过去,昏昏然让我活在残破的世界里。
生日那天,坐在小店窗口张望。生意不好,自从上个雇员辞职,很长时间没在夜间营业,然而在无人记得的纪念日里,我更愿意坐在这儿,
发呆也好思考也好,像个窝,安全低调。
临街的小夜市人流如织,绵延居然快二里地了,不知为啥今年夏天特别长,九月初还不见凉意,小贩们从开市那天的“赔本儿大甩卖”口号依然如故,“赔”到现在荷包只怕越来越鼓。对照之下,我这沉默微小的店,偷偷缩在后头更觉着冷清可怜。
站在热闹的外围看,已经很满足,至于融入其中,那是能力之外的事了。
正对店口的一家摊位总是提前撤,每天卖光光——没想到睡衣这东西如此受欢迎。于是某天我也按捺不住招呼摊主:“你家有儿童的吗?女孩儿三四岁左右的?”
那位左右探探头才发现小窗里的我,凑过来狐疑道:“你要吗?我家里有货,今天没带。”
“明天带几件我想看看。要可爱些的……”摊主黑瘦,头发半长不短略显凌乱,腰间挂只黑色尼龙包。
“……”她没说话,是怕我只看不买?
“给孩子买,要是好看我还多买几件呢。”她的货看上去挺精致,童装相信也不会差到哪去。
“你有孩子了?”冷不丁儿的,不会吧——莫非灯光昏暗把我繁多的鱼尾纹也掩饰掉了?
“呃……”
“行,我明天拿几件,正好一块儿卖……”她笑笑,转身欲走,却又突然回头,几分怯怯地问,“那个……我的摊儿没挡你做生意吧?”
“啊?没有没有……哪儿的话。”一时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儿尴尬。
隔天刚开市摊主就扔进一包货:“看吧,一样拿了一件,全是女孩儿的。”
花花绿绿,艳而不俗,真的很好看。想象着小侄女被打扮成公主般可爱,不觉笑起来。
“喜欢?算你便宜点……”生意人不是盖的,马上看出我是买家。
“好啊。这件也不错,这件也好……不过不知道穿着会不会有点小。”一年才见一次面,况且孩子长得快。
“拿回家试试,不合适再还我。”摊主很会做生意,言语爽快。
“……不好吧,你先卖,卖剩下我要。反正哪件都挺漂亮的。”上次人家还关照我的店来着,自己也得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