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有一个人。
十八岁出来混,阅人无数,风尘的、纯情的、豪气的、猥琐的……心里也曾住过几个,像短租客。
直到三十二岁,打算洗手不干。
她坐在酒水台的转角,那么久。没下去跳任何一支劲舞,没抬眼看任何一个奇装异服的DJ。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不是酒,柠檬汽水。
她不是这里的人,甚至不是来这里玩的人。
低束的直发,V领羊绒衫,坡跟皮鞋,除了一条细颈链再无任何配饰。像沾满灰尘的滞销古董瓶,了无生气。
和几个熟客打过照面,顺便介绍新来的货色相陪——快要离开的人,也不指望回头路了。
去吧台小弟那里要杯酒,自然地坐到她身边。
“嘿,美女,借个位子。”故意的,搭讪技巧。
她不懂,明显旁边有空位,她还是手忙脚乱地跳下去让开——连汽水都忘了拿。
提醒她,甚至不自觉地探过身去。却只得“谢谢”两个字。
她的眼光自始至终俯视45度,卑微而警觉。
突然觉的,这个人就住进我心里了。
不否认我的生活很乱,泡在这个世道里哪还有什么善男信女?但我没碰过女人,尤其是这样古董瓶般的女人。
离开时居然撞上新来的小弟,别看我劈头盖脸地吼,事后请他喝了酒,好酒。
因为我捡到那人的工作证。
小家子气的名字,无聊的工作,不老不少的年纪,呵……看上去像是良家妇女。
而我离良家妇女这个称谓,早已遥不可及。不管在自己心里,还是别人眼中。
电话打过去,用一惯的轻佻语气调侃,我有自知之明,她如果不屑完全可以拒绝。
但她没有。
约了地方见面,附近的公园。
“有空吗?去喝茶,朋友开的,绝对好茶。”交还证件后她一语不发,似乎也没打算立刻离开。我提议道。
“嗯。”她轻轻地点头,同时快速用眼角扫过我的脸。
有点张狂得意的表情,逃过你的视线了吗?
茶楼老板从前是我常客,后来娶妻生子改邪归正做起生意。看我带了姐妹来,殷勤招呼。
“从前没见过,新近来的?”嘴里问我,绿豆眼却瞟向她那边,上下打量。
“滚蛋!给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踩着十几公分的松糕鞋,俯视道,“又没正形儿,嫂子最近没归置你了?”
“唉,谁说没归置?归置惨了我了……”
“哈哈哈,你活该吧你……”大笑着,拉木讷的她进包房,“上最贵最好的茶啊!不好喝不给钱。”
老板讪笑着去准备,临走又瞄她一下。
“没事,他就那德行。有我在,放心!”几分莽撞地握住她的手,没考虑后果。
她似乎愣了片刻,犹豫地抽回去。不作声。
手冷,像没有生命的人,连着那隐忍的犹豫,让我心疼。
对坐着喝了两壶大红袍,发现彼此之间无话可说。
花瓶和古董瓶,格格不入却也能安然以对。
她手机响起,似乎是妈妈,问是否回家吃饭。她应下,并迅速收拾好告辞。
“我走了。”没有感谢,没有微笑,甚至没有用“再见”两个字。
晚上杨总来找我,莫名就喝了很多,醉倒在他怀里,听他说以后的别墅、跑车、婚礼……我为自己铺好的路从来令人艳羡,可为什么此刻听来却想哭?
他问我什么时候能辞职,我说很快,很快。
经理说过我走留自便,只是希望看在多年合作的份儿上能帮他带几个新人,当时凭义气答应下来,现在却难免有些私心。
生活在情情爱爱的环境,反而对爱早已麻木。多久了,酒与钞票才是身边最真实的东西。多久了,浓妆与艳服才能掩盖住内心的不安。众多客人中,挑了杨总,也非爱,而是如打折机票——临近起飞,头等舱最后一张优惠位子,等不起,没的选,也管不了是否红眼航班了……然而尽管诸多不如意,规矩总要守。
搭了机,就要老老实实待在里面,直到终点。
可我如果沿途看见风光无限呢?
更何况,此刻心中涌动的暗流,不禁恍惚。
“你是太贪心了,”某天经理请我喝酒说道,“杨总找我好几次问你的事,还怕我难为你不放人。”
我嗤笑——若不是我当年带几个小姐妹跳过来帮场子,估计他早去街上当小混混了,杨总低估我。
“我知道,你混社会这么多年,自然比我经验老道。可拖得太久,涨不了身价……”他欲言又止的样儿,最后还是说了,“杨总不缺女人。”
虽然嘴里骂着“你小子什么时候敢管起老娘的事儿来了”这样的话,心里也不禁皱巴一下。
看在他请我的份儿上,没泼他。但其实……也只有朋友才能发自肺腑地据实相劝。
我是多么典型的风月场老手,所以我是多么应当且必须拥有风月场女人的思维和手段。
如果没有,反而是相当不正常的事情了。
我留恋那双躲闪又坚硬的目光,我留恋那只冰冷又犹豫的手,我留恋片刻茶雾缭绕的安宁,我甚至留恋那一声没有“再见”的道别所给予我的痴心妄想。
我梦见她,就像现实中一样,冷冷地站在身旁,没有微笑没有交流——但我莫名地得意,得意于她至少肯站在这里,和我挨在一起。
时间久了,我把这种混杂着落寞与期待的神经质情绪,归结为即将洗手从良前的综合症。
直到一个月后她给我发短信——我是丁晓丽,今天有空吗?下班想去你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