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手眼不歇,夜里苦忍浅寐,如此几日下来,郑雅言神思倦怠、筋骨疲软。偏生连日来时气不佳、寒暖反复,竟结成一段症候郁结于五内,待时而动。
秋雨绵凉,湿寒透骨,饶是听了妻的话在青衫下套一件棉裳,体内寒意仍不住地翻涌,惹得身体不受控制地阵阵轻颤。
“雅言?”五指上方传来一股力道,定睛看去,子绍正握着自己的伞柄,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纸伞。
“怎么了?”杨子绍眼中盛满关切,语气较往常急切了几分。
郑雅言扯出一个大咧咧的笑容。“没事儿,走神而已。”声线却分外沙哑。
“要不我替你告假,你回去歇着罢。”
“不用……都说了没事。”
进了藏书阁,浓烈的檀香气味又引得郑雅言喷嚏连连。若非杨子绍及时扶住,他险些撞倒一摞古籍。
“面色这样差……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无妨,风寒而已。”郑雅言摆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在案前坐定,埋首故纸堆间……
“…嗯…?”阵阵热辣甜香撩动鼻翼,郑雅言抬眼,只见杨子绍端了一大碗姜糖水,青衫似被密雨斜侵,透湿半片。
“趁热……快喝了。”许是方才跑得太急,说话时有些气喘。水雾缭绕中,杨子绍清俊的眉目更显动人,郑雅言身下不可避免地一紧,只得乖乖接了碗,一口饮尽。
杨子绍见他面色潮红,忙伸手去探其额角,确认热度正常才略略放心。“实在不舒服就别硬撑着,贺大人又不是那种不好说话的人。”杨子绍蹙眉道。
“哎呀我真没事,已经好多了!”郑雅言绽开明朗的笑容,除去面色惨淡,直与平日无二。
杨子绍不放心地端详他半晌,终究不顾郑雅言反对,将其案上大半文书搬到己处。蓦然回首,却见门口的几位同僚正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此处。
“……??”
吃罢中饭,郑雅言又被子绍拉着去看了郎中。望闻问切之后,老大夫眯着眼慢悠悠地道:“作息罔常,风寒邪侵,不是什么大症候,喝碗姜汤,好生睡一觉便是了,只是…”老郎中倏地睁眼,压低了声音:“这□□难平,老朽可就没办法了,当于尊夫人处求药方,万不得,章台街之类的地方也成……”不等郎中把话说完,郑雅言便匆匆拂袖而去。杨子绍付了诊费,也疾步跟上。
回兰台的路上,郑雅言难得一言不发。杨子绍只当他身体不适,并未在意。在藏书阁内坐定,郑雅言只觉得脑仁昏沉,难以凝思,强撑着精神将剩下几本文书处理完。甫停笔舒气,举目四望,却见同僚们纷纷起身,按品阶躬身站定。“宣圣旨了,快点。”杨子绍悄悄拉了他一把,郑雅言匆忙入列。
《旧陈书·列传第一百一十》载,贞平十五年,郑执礼举博学宏辞科,授通事舍人;杨诒元登博学宏辞科,拜起居舍人。
且说此间,贺崇闻旨感慨万千。自己当年得中书判拔萃科,在兰台兢兢业业二十有一载,才勉强混上个正六品秘书郎,两个年轻人一下子就升到从七品……大世家的子弟就是不一样啊,前途无量!罢了,凭后生们去叱咤风云,自己只守着故纸堆过日子,岂不悠哉?
郑杨二人闻旨也颇为惊讶,按常理,初入仕者不应被授予这种陪侍朝堂的官职……
郑雅言只觉得头脑越发混沌,不愿再细想下去。
传旨官走后,同僚们纷纷前来恭贺,真心假意难以备述,其父在朝任要职的同年薛奉璋更是笑里藏忿。二人无心计较这许多,只一一敷衍了,复如往常埋首做事。
是夜入睡之前,杨子绍本欲将床榻让与雅言,自己在桌旁凑合一晚,无奈雅言执意不肯,只得照常同榻,可到底顾念着他身体不适,不敢深眠,留神着身边人的动静。月隐西柯、睡意朦胧之际,忽觉胸口闷痛,呼吸困难,似重物压身。下意识地翻身挥臂,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那重物竟软绵绵滚落于地。
杨子绍登时睡意全无,一骨碌起身下榻,将郑雅言搬回榻上,点燃灯烛。但见他双目紧闭、冷汗涔涔,心中暗叫不好,伸手探上其额角,果然一片滚烫。
两床棉被裹在身上,郑雅言昏睡之中犹连声嚷“冷”,杨子绍只得披衣出门去寻些滚水。好容易向值夜的道士讨到半壶,颇艰难地给雅言喂下一杯,又用冷水绞了帕子敷在他前额上,不时更换。
郑雅言口中又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杨子绍以为他仍是嚷冷,忙倒了一杯热水,待要喂时,雅言却猛然扣住自己手腕,“子绍”二字被反复念叨,听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