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虽是个不大的店面, 却到底也有些年头了。
传到如今这代,粗粗算来已是第四代,也算有个百余年历史了。虽然这百年丢到古都的大街上,并不怎么稀奇。
从少时被父亲兼师傅“小子,小子”粗声粗气耳提面命地叫着, 到如今附近来往的人都会恭敬地称他一声“四代目”, 掐指一算,已是过去了六十余年。
六十年, 是一个甲子啊。
听父亲说, 他的曾祖父,也就是“一代目”老先生, 是个喜爱汉学的穷小子,常从那些优美的语句中,撷取灵感。也正因为他这份玲珑心思,和他的踏实肯干,才有了如今的“曲径”。
不是什么高雅之堂,却自有它的过人之处。
后面的代代也紧随着老人家的步伐, 以读诗丰富自己的眼界, 磨练自己的技艺。
身为手工艺从业者都知道,做这行当, 若想有个立足之处, 尤其又是在京都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 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行的。
刚入门时的辛苦与艰难, 是很多手艺人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四代目也不例外, 再加上他当时年纪轻脾气硬,和同样性子的父亲经常起摩擦,被罚到前台去与客人相处,又总因为同样的臭脾气吓跑不少人。
周围常有人跟那时的他开玩笑说,他们家这店,早晚要毁在他这身臭脾气上。
他心知这玩笑话里是有几分道理的,可他却不知也无力去改变自身的现状。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就是在这时候走进店里的,那时他刚刚吓走一个比她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小女孩。因为那个小姑娘实在是太吵了,一会儿嚷着要这个,一会儿又吵着要那个,把他的思路全打断了。
他有些不耐地唬着脸,想把这小孩吓走了事,这样便可继续静心构想新的图样,然后惊艳亮相,教他那个一直看不起他的老爹心服口服。
却是不料,这个从打扮看起来就是出自大家族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欣赏着店里的工艺品,时不时认真品评几句。
尽管他全程都没搭话,可她却不气不恼,临走前还笑着和他打招呼再见。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咋咋呼呼的吧。
再次见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是同她姐妹一起来的。她们几个儿个个都是一头红发,着实好认。不过自小从事这手艺活,对颜色敏感的他一眼便看出了她们头发颜色的细微差别。
比如,这个明点儿,那个暗点儿。
最好看的,还是第一次见的那个小姑娘。
这几个很有教养的小姑娘,虽总看不买,但他却生不起来气。这几个孩子非常可爱不说,她们凑在一起探讨的想法他一句没落,细细听下来,有几句,还颇有道理。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从“如何比过父亲”,慢慢转变为“如何让客人满意”。
当他发现自己这个转变的时候,父亲对他说,他出师了。这是父亲头一次如此温和地和他说话,眼神里是意欲隐藏却藏也藏不住的骄傲。
不久之后,那个长大的小姑娘就牵着未婚夫,来请他做簪子。
尽管他还是如一块木头般沉默寡言,但听着二人的对话,他才发现,自己的作品,竟能带给别人这样的幸福。
他的手颤了颤,一股温暖的热流涌上心头。
这是,手艺人追求一生的最高褒奖啊!
后来,那个姑娘欢欢喜喜地取了簪子,谢了他的手艺,说她不久之后就要嫁去东京,不能常来看他了,又说了诸如祝他身体健康云云的话。
“如果以后我有个姑娘的话,希望也能请师傅帮她做个簪子。”
这是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会看错,当年她那个未婚夫可是细心至极,连簪子上是否会有毛刺勾住头发,都用手指细细地试。虽然从他的角度,这年轻人仿佛跟瞧不起他的手艺似的,可从那个姑娘的角度,他却是疼她得紧。
他虽嘴上叱了那年轻人一声,心底却到底为她高兴。这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她希望她的生活能够美满。
想来,她此时也是家庭幸福儿女绕膝了吧。
如若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那头红发,他今天大抵不会想起这段根本不会刻意记下的平淡的往事。毕竟他是个手艺人,每天要面对很多很多的客人,和更多更多的图样。
他没空记那些个红头发的孩子。
只是这么一想,却发现关于那个孩子,居然有如此多的回忆。
老人叹了一声,挥散那尘封在角落里的快要发了霉的回忆,哑着嗓子道了句:“欢迎。”
年纪大了,人的脾气也软了很多,他不再是年轻时候那个比驴还倔还硬的刺头小子了。
尤其面对这样的小情侣,心会化成一滩温温的水,只希望他们能快快乐乐长长久久的。
虽然附近的小孩子还会在上下学路过的时候,调皮地叫他“凶巴巴的四老头”,大概是因为他依然表情不善吧。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没学会和小孩子们打交道,尽管他也是当父亲当祖父的人了。
“打扰了。”赤司征十郎朝从里间踱步出来的老人礼貌地点了点头,而后拉着近卫辉映夜走近了些。
随着少年的走近,老人又眯了眯眼睛。
像,真是像,简直太像了。起先是因为那头红发,如今细看,便是鼻子眼睛连带着周身的气质也像。
老人家的目光不闪不避的很直白,赤司征十郎自然能感觉得到。再加上他五官长得锐利,如此看去简直是凶神恶煞。他略略往旁边挡了挡,生怕吓着一边的小姑娘。
“怎么了,老人家?”少年扬了扬眉,语气温和地问道,好脾气得很,倒是丝毫没有因为被陌生人盯着看之后的不耐。
“唔......”老人沉吟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里姑娘的缘故,他的话比往日要稍微多些,“想起了一个孩子,你和她,很像。”
“一个下了学后总会到铺子里来看看的小女孩?”少年顺着他的话问道,“也是这样的红头发?”
“是了是了。”老人点了点头,心中莫名有些激动,“莫非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