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顾雪和徒弟趁夜赶路,来到了镇上,镇上的客栈都已经关门了,唯独西城口还有一家客栈亮着灯。这家客栈特别贵,而且只有上房,没有普通房间。
顾雪和徒弟进门,掌柜的抬头,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虚着眼睛打量着师徒二人,很怀疑地问:“二位要住店?”
“一晚,一间上房。”沧陌代替师父回答,他早已恨透了这个为利来往的世界,对上掌柜的怀疑的目光,沧陌甩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再给我们送来一桌好菜来,还要两坛子酒,最好的。”
掌柜的见了银子,收起了不欢迎的眼神,对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由伙计带这对师徒去了上房。
入了房间,沧陌让伙计先送来一盆水,然后他把卷着刀的布打湿,仔细地擦拭着刀身。
顾雪却站在窗边出了神。
“师父,我们还要在这个江湖里走多久?”沧陌问。
顾雪道,“等什么时候没有了江湖,我们就离开江湖。”
“是江湖,是武林,害死了我姐姐。”沧陌低着头,继续擦那把刀,在他看来,这把刀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哪怕它夺去了百余条人命。
“我出去走走,你留在屋里,一会儿饭菜来了,你先别吃,等我回来。”顾雪对徒弟交代道,徒弟很听话地点头应了,他从来不会追问师父要去哪里,也不会问师父为什么要去。师父让他跟,他就跟,师父让他等,他就等。
顾雪出了门,走向左侧,跟着走廊绕到西侧的天字一号房,不等他敲门,门就自动打开了。
门一开,就有一只鹦鹉扑了上来,冲着顾雪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听到鹦鹉的叫声,床上的少年扯了扯手里的金丝,对门口的顾雪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进来坐。”
屋内,有酒有菜,还有一局没有下完的棋。
少年说,“这局棋,叫玲珑局,一直以来都是平局,下棋的人过世后,从来没有人碰过这局棋,你有兴趣试一试吗?”
顾雪摇摇头,“下棋,最好能够有一颗禅心,我没有。”
“是啊,所以我也没有碰这盘棋。”少年说,“那你要喝酒吗?酒能去腥,你杀了那么多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洗不掉的,让你夜晚会从梦中醒来,爬到外面去呕吐的腥味,对吧?”
“是有。”顾雪进了屋,关了门。他拍开酒坛封泥,仰头就喝了起来。酒是烈酒,烈酒入喉,似乎要将喉咙烧穿,烈酒入胃,胃里便似燃着烈火一般。
一坛酒,他一口不断地喝了个干净,然后把酒坛往地上一摔,摔了个粉碎。他人也如同那酒坛一般,碎了,双臂用尽了全力才得以有力气撑在桌子上不倒。
“你,不是那个君子剑,你是谁?”顾雪咬尽身上的力气,问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有害无利的问题。
少年道,“薛栗,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说谎,只是你不相信。”
“那你一定不是灵墟派的大弟子。”
“我是。”薛栗踏着不稳的步子走到顾雪面前,以绯红的袖子擦干净残留在顾雪脸上的酒水,“我只不过是从来没有在人的面前暴露过我的真实实力罢了,可你却因为这个怀疑我的身份。你呢?你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要冒充灵墟派掌门人的关门弟子,天下人都知道,灵墟派的掌门没有关门弟子。”
“但是天下也没有人站出来否认,说我不是灵墟派掌门的关门弟子,连你也没有。”顾雪筋疲力尽,此刻的呼吸都是火辣辣的,刚才的那坛酒,仿佛不是酒,是毒,让他筋疲力尽,丧失力气的毒。
“十大门派灭亡,是因为他们都想要杀了武林盟主,因为武林盟主以武林至尊的权利站在他们的头上。只是他们的计划没有成功,反倒惹祸上身,全都被灭了门。向来身居高位横行霸道的武林盟主以为自己会永远高枕无忧,却没想到要他性命的人会如此之多,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就被一把叫做‘绝命刀’的刀割断了咽喉,还被开了膛,挖了心。”薛栗敛目轻叹,神态悲伤,两肩微微下垂,似乎这是一件令他伤痛的事情,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为这件事情伤过半分情绪。
“顾雪,今夜,你为何进我的门?”薛栗立刻又换了一副表情,嘴角勾起几分笑容,眼角媚态显尽。
顾雪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踉跄往后颠簸退去。
薛栗脸上媚态却又瞬间收住,变成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一转身,绯衣似云霞一般,散开又聚拢,人又坐到了镜子前。
5
顾雪仓惶逃走,形容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沧陌体贴地帮师父脱下被酒水打湿的衣服,又给师父准备好干净的衣服,让师父洗完澡后换上。
万变世态,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不容反抗。
顾雪不相信前世今生,不相信缘分。但是他相信因果报应。也许就是因为自己手里有百余条人命,所以上天给他安排了一个敌手,这个敌手就是薛栗。
从他和薛栗第一次交手时他就明白自己这一生都逃不出那个人的手,注定要死在那个人手里了。今夜在此处与薛栗重逢,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背后真有一双手在安排这一次的重逢。总之,他害怕了。
洗完澡,顾雪对沧陌说:“你姐姐的仇,我们算是已经报了,明天你就带着银子回家去,好生照顾你的爹妈。”
“那你呢?”沧陌呆在那里,他早就知道有一天会被赶走,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每块,他和顾雪才做了一个多月的师徒。
“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是你该去的地方?”沧陌问。他从来没有这么无礼过。
顾雪也没和他计较,反正他都已经开口赶人了,也不怕这孩子撒个小脾气。
沧陌并不像别的孩子那么难缠,顾雪开口叫他走了,他就会走。当初他跑去大华山给姐姐收尸的时候,他说他要报仇,顾雪把自己的刀给他:以后你叫我师父,听我的话,帮我拿刀,我帮你报仇。
他要听师父的话,所以他走了。这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订好的约定,谁都不能违背。
但同时,他也把师父的刀带走了。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说好的:要帮师父拿刀。既然说好的,那就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除非死。
顾雪醒来的时候发现刀和银子都没了,他有些悲伤,有些无所适从,他只是让那孩子带着银子回去,没让那孩子把全部银子都带走,也没让他把刀也带走。这下好了,人财两空,连武器都没了。这个绝命刀没有了刀,就只剩下绝命了。
6
顾雪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从小就被人丢弃在大华山上,是大华山上那个为武林盟主打理院子的老人收养了他,教他刀法,并且把刀传给了他。
如今,刀没了,他的父亲还在大华山上。他是否要回去一次。
当一个人在外,身无一物,又无分文,也无朋友的时候,就会特别的念乡,甚至恨不得立即飞回家乡,飞回亲人身旁,听一听那熟悉的让人讨厌的唠叨声。
不过顾雪的父亲从不唠叨,向来很安静,他只教了顾雪一个道理:万事顺应自然,莫要强求,该吃就吃该喝酒喝,练好刀,保命最重要。
除了这个道理,顾雪没学别的道理,从会走路开始就在练习拿刀,挥刀,手刀。一直到深林里死了一个人,他离开了大华山。
也只有当你离开一个地方,踏上通往另外一个地方的路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路都是可以回头的,你可以思念,但是你无法回头。
就是在顾雪失去刀的第一个早晨,客栈外头就挤满了人,全是武林中的豪客,全是死在他手里头的武林中人的弟子和亲人,朋友。
此刻,那些人都来找他寻仇了。
顾雪没有吃早餐,他拉开自己的房门。
一只手从门外伸进来,那只手拿着一个馒头。馒头是递给他的。
顾雪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听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吃饭,吃饭。”
是那只鹦鹉在叫。
顾雪抬头。一袭绯衣映入眼中,“吃吧,这里还有粥。”薛栗的另一只手也出现在顾雪的眼睛里。
顾雪道,“你若不是来为难我的,就是来毒死我的。”
“杀你,我动动手指头就够了。它叫大圣。”薛栗指着肩上站着的鹦鹉对顾雪说,“你一定不记得了,它本来还有一个兄弟的,可惜前几天死了。”
顾雪眉头又皱到了一块儿去,挤成了一团,疑惑难解,但他也没问。
薛栗道,“我也不指望你记得,你喜欢它吗?”
也许顾雪会说不喜欢,不过答案不重要,当初那两只鹦鹉快要死了时,身为狐狸的薛栗是打算把它们都吃了的,可是他对上了那个人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再说:救它们。然后薛栗就把它们带回了洞府,救活了。
一次轮回,鹦鹉长大了,狐狸也长大了。只有那个人,死了,轮回了。
重逢之时,近在眼前,却是隔世的距离,谁也无法靠拢谁,只能彼此看着,一边心疼,一边矛盾。
“今日,绝命刀没有刀,但是君子剑还有剑。楼下的人,我帮你把他们打发了,往后,你跟着我吧。”薛栗说。
“我的债,我自己偿,就好像江湖的债,要江湖来偿一样。”顾雪越过薛栗,他不懂薛栗,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去弄懂他。因为他永远都有属于他的敌人,和路。
薛栗没有去拦他,因为他知道规矩,虽然有些时候他不愿意守规矩,但是他明白当一件东西不属于你的时候,强留会让那件东西支离破碎,彻底毁灭,或者你被那件东西毁灭,直到一切都分崩离析,不可挽回。
薛栗是狐狸,没那么笨,所以他只是在楼上看着。看着那人赤手空拳,看着乱箭纷纷,看着刀光剑影。
他需要做的,是等。
等来世,来世官道强大,江湖再也不会落入地方势力手中,武林再也没有兵刃血光。百姓有冤有地方可伸,不需要平凡人来充当侠客,以流血的方式为民寻求公正。
妖精有妖精的世界,狐狸有狐狸的想法。
同样,凡人有凡人的残忍,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冷漠。
薛栗没有出手,他看着顾雪没了呼吸的身体被悬挂在城楼之上,而当地官员却不管,似乎那里挂着的不是一个百姓,不是一个人。这个世道,再也没有人会为他寻求半点儿公平。
薛栗站在高楼,他肩上的鹦鹉振翅高喊:“救他,救他!”
“这个世道,救了他人,也安不了他的心,傻瓜。”薛栗轻轻地敲了敲鹦鹉的脑袋。绯衣下的手指画出一个八卦象,轻轻一探,地上狂风大气,泥沙碎石纷纷随风而至,扰乱人群;天上乌云压顶,遮住光线,整个城,陷入一种混沌未开之状态。被悬挂在城楼上的尸体被一双手操过,带出了这个城,也带出了这个世界。
有时,重逢不是为了造就团圆,而是为了上一次别离写下一个结局。
这个结局可以是喜可以是悲。——总之不会尽如人愿。
尽如人愿的,都是把那些不如人愿的隐藏了起来,永远不去挖掘。
7
后记
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须生烦恼出,悟得即菩提。
——(全文完)
练习而写,尽管吐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