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起来迷惑了一瞬间，汤姆专注地关注着他，因此没有错过这一点；那男孩说：“二战结束啦，一九四五年结束的——今年是二零一一年。”

这个穿夹克衫的年轻人不可能想象到他这话令汤姆的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地震动起来；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说话了，明显心思不在此处。汤姆不管他，他的思维几乎要断了片：二零一一，二零一一，二零——一一！汤姆反复、反复地想着这个代表年份的短语，茫然而不知归处。

……

从只能从床上躺着到可以自行移动花了汤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仿佛是一块死肉——那种恶心的、被人们捏着鼻子戳弄、最后被赏给随便什么流浪动物的粉色组织，沉默地接受着形形色色的检查。那些穿了白大褂的男人女人丝毫不掩饰对他这样一具经历奇特的身体的感兴趣，自从发现他对所有这些测试都毫不关心默默接受之后这种感兴趣更是上升到一种惊人的狂热；汤姆一遍又一遍麻木地脱下比一件浴袍难脱不了多少（也可能更好脱）的病号服，遵循命令躺到一处又一处台子上，任那些人把各种各样的贴片、布料包在他身上。他确实有想过要去看看史蒂夫，但当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他自己的身体仿佛仅仅是一具将近一百千克的累赘时，他知道自己只能等待。

汤姆知道自己是对的。当他沉默地坐在床上，看着那个略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走进来时再一次意识到那个——类似于宣判结果的时候终于到了。

“您好。”那个看起来年纪比汤姆还要大一点的中年男人和蔼地说。

“您好。”汤姆回他。

随后他们展开了一场和七十年前发生的许多鲜为人知的事情有关的对话。这场对话解决了汤姆一直以来的很多隐隐约约的疑问，譬如说关于为什么这些人总要拿一种略带些轻蔑的目光瞧他，关于一直监视着他的那些人究竟是个什么组织，关于——他的小史蒂薇究竟怎么样了。

最后寇森站起来的时候，汤姆也扶着床脚护板站起来了，他尽力挺直着身体——即使这动作给他带来了仍然难以习惯的疼痛。

“请带我去，先看一眼他。”

寇森同意了。

他们一同站在那层厚厚的玻璃往里看的时候，汤姆最终没有完全地维持住那份体面：他摔在了玻璃上。寇森要来扶他，他仍然拒绝了。“我就站这么一会。”他说。

事实上能看到的地方极其有限；即使这是为了保温及监控特制的玻璃也并不能完全地保证清晰度。汤姆只能分辨出一个深蓝色的影子，金色的那一块是史蒂夫的头颅，再底下那个不规则的形状是史蒂夫的盾牌。他只能看到这么多，还有许许多多的科研人员不时走动、遮挡着他的视线，可他就是在这一刻，知道自己究竟落到了实处。“史蒂夫。史蒂夫。”他在心里想。仅仅是这个名字，再加上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就足够让他一直狂乱跳动着的心回到它该待的地方而不必似乎每时每刻都要离喉咙口更近一点。但他知道不该这样啦，真的不该这样啦！于是汤姆控制着自己撕下视线，重新站直，看向似乎还没看够的那位探员，示意他该是开启下一段谈话的时候了。

“您确定您的选择？”这个中年男人这样问他，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汤姆对这个厌烦极了，他真不喜欢这些似乎掌控一切还得表现出来的人——尤其是这个“掌控一切”有极大可能是真的的时候。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我得提醒您，如果您这样选择，那么失去的不仅是名正言顺的‘二战英雄’称号，您也会无法得到由我们机构提供的住所及相应补贴，队长那里……”

“别提啦……”汤姆二十七岁后首次在非战斗场合打断什么人说话，“您要的不是这个？想要的您也拿到了，我的选择也在您的意料之中——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选，还要多事做什么呢？我确实缺心少肝，那我也不打算愚弄什么人，尤其不想愚弄被他们守护的民众（他说“民众”这个词时的方式真是生疏极了）；他们配得上的，我自己知道我配不上，称号配不上，好处也配不上。史蒂夫……”他不得不停下喝口水以润润嘶哑得可怕的喉咙，而寇森没有在这个间隙张嘴说什么话；“史蒂夫是可能想见我，猎户还知道往野物圈里扔个家畜；可他不再需要我啦——比起荣耀我更可能给他带来污点不是？再看我这烂样——”他站起身来毫无顾忌地揭开袍子向他那好听众完整展示了一遍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因为将近七十年冰冻而获得的可怕的肌肉萎缩的痕迹，以及几处大的刀口：“我本来就活不太长，你们那些好医生也说了——你觉得我可能真的啥也不听吗——这玩意儿再整整齐齐听我五年话就算我赚，那我要是再出现，不过让史蒂夫短痛变长痛，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