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微小军官中的一个, 无数阵亡士兵里不起眼的一个, 是落在盒子里的旧照片,被人埋藏在记忆深处, 总是被人遗忘。
人们谈起他的名字,会说:“哦,是那个人啊, 我记得……他不爱说话是不是?”
他生长在一个大家庭里,西一区的一个农业星球上, 他的父亲, 母亲, 祖父,外祖父,都生活在这里。
他的弟弟妹妹,都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这是一个臃肿庞大,温暖到可以拥挤在一起, 互相感受到对方脸颊温度的大家庭。
他们拥有无数张相似的面孔, 如果有人来到这片星球上找一个姓陈的, 会有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这就是他的家乡。
他只是偶尔感到窒息, 次数不多,大都出现在某些午夜或者庆典时分,他坐在窗台上,但是可以听到几千人的呼吸在这片土地上蔓延,这些血脉亲人的存在感和白天一样强烈,好像永远拥簇在他身边。
远方的月光穿过这片呼吸声, 也沾上了热闹拥挤的味道。
他会想起很多事,祖父的手臂放在他肩膀上,希望他能考上军校,希望他担起家族的重任。祖父是农业工会的会长,肩膀担着无数人的家业和希望,他十分自豪,把这视为自己毕生的荣誉。
他希望这份荣誉能遗传到孙子的身上,将来他离世以后,孙子将替他担起这份沉甸甸的荣誉。
陈秾只会沉默的点头,在祖父的夸耀声中一点点消磨自己。
然后在寂静的夜里突然窒息。
他想祖父说得没什么不对的,只是在祖父设定的未来里,他找不到自己存活过的证据。
按照大家族的规划,学习,进入军校,服役,参军,战斗。
在毕业的那一天,祖父从家里传来短讯,说希望他能和星球上另一个大家族的孩子联姻,他们大二就商量过的,“你当时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他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规规整整,每一步都像是被尺子刻出来的小方格,一步都不会走错。
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西一区的边线报道,这里的训练劳苦,但他总能从困苦中得出一丝难得的安静。
直到战争爆发。
当赤焰军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再次想起家乡的家人,他爱他们,永远爱他们,哪怕逃避、困惑、不甘,但血脉终究相连。
他不能后退。
绝不能后退。
西一区的战事反反复复,永远都这样焦灼,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后一项一点都不符合他军官的身份。
他总是作战勇猛,为此荣誉满身。但他脸上常不见欢乐,只有亘久的沉默。
他终究属于无言的守护者。
西一区的胶着战事引来了尔兰河盟军的帮助,他们支援了军队,物资,还有其他让人放松心神的东西。
虽然指挥官再三责令战事吃紧,但高强度的战役下很多人开始选择了放松,同伴拉着他降临到星球地面上,那里有一些装饰豪华的大厅,他看到许多穿着军装的战友在里面举着酒杯一派适宜的闲谈。
许多花蝴蝶一样的伴游从他身边走过,但因为他的不通情趣而纷纷离开。
有人坐在他身边,眼神含情脉脉。
但是对方一开口,他听到口音忍不住问到:“你来自西一区菖蒲星?”
“是的,先生,不如我们——”
他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过去半年,菖蒲星虽然地处边缘,但少有导弹袭击,虽然有五次冲破了星系防护网但是都被拦截在空中,你——”
对方扬起了声音,“先生,这么好的夜晚你真得要和我谈这些吗。”
他继续问:“你们战后的生活怎么样,父母,家庭,政府的物资及时吗?”
对方晃晃脑袋:“对不起,长官,我撒谎了,我不是菖蒲星的。”
女人把酒杯一放,朝他勾唇微笑:“如果你心有所属,不必勉强自己来这里。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
他愣了一下,突然口干舌燥,举起水杯喝了一口,像一个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野狗。
他回到部队里,看到从白峰内域而来的军需官正在指挥物资运输,他走过去,装作不经意的询问东二区的战事情况,军需官摇摇头,说赤虎军还在围困着希望星系,总部调取了二十八个运输队,但迟迟无法突破防线。
“那里有你的朋友吗?”
军需官问到。
他低下头,装作漫不经心:“我的很多朋友都在那里。”
他询问的次数这样多,以至于每次军需官前来的时候,都会和他说起东二区的事情,第三十二个运输队突破了防线,东二区困境解决,又说希望星系正在组织反攻,说不定三个边区的军队会联合一起,做一次大反攻。
“到时候战争没了,日子也平静了。”
军需官说道:“我呢,就去老家开一个小商铺。你呢,你要干什么?”
他笑了笑,说:“回去种地吧。”
他终究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