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解绳课业难度的增加，苏蝉马上就可以得到做“壬”级任务的资格了。虽说“壬”是最简单的结缘任务，也令他有些紧张。

与他这种温吞的进度不同，明聆已晋升为月老祠中最年轻的“己”，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苏蝉最近极少遇到他，见到男孩时也总见他行色匆匆，神情很是疲惫，连那铜铸的肌肤颜色都显得淡了许多。所以在浴室再次遇到明聆时，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上前与他打招呼。

此刻正是沐浴的时辰，整间浴堂里充斥着热腾的蒸气，待苏蝉走进后，才发现明聆是在与明昴交谈着什么。兄弟俩一高一低，穿着栀白色的中衣站在木柜前，面容莫名显得有些严肃。

在听到有人呼唤自己时，明聆立刻停止了与弟弟的交谈，他抬起眼皮扫了苏蝉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你长得很快嘛。”

“啊？”苏蝉正从自己的衣篮里拿出皂荚，一时没听清。

明昴哼了一声：“毕竟是穷蝉，捡别人的残渣吃当然长得快。”虽然明昴平时就爱挤兑自己，但苏蝉莫名觉得他今天浑身上下都涌着火气。

明聆用胳膊肘捅了下明昴让他闭嘴，指了指苏蝉的衣服下摆：“当初带你去拿衣服时，我还特意选了长一点儿的，现在都快到你膝弯了。”

苏蝉望着垂下的烟红色下摆，一股喜悦之情涌上心头。按这个趋势长下去，他的个头很快就可以超过那少女了。

“说来，其他的弟子呢？”环视四周后，苏蝉发现有些小弟子又一次没在澡堂出现，“难道还有另一个浴室吗？”

“他们沐浴的时间跟我们不一样。”

“可我感觉浴室挺大的啊？”苏蝉脱下外衫，望了眼屋顶。

“只是有些人不想和他们一块儿洗。”

苏蝉有些惊讶：“为什么？”

“‘为什么？’”明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似是有些不可思议，“你没发现吗？他们也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他关上柜门，那股劲道震得柜子微微发颤，“你也听学堂师傅讲过吧，法有三乘，仙亦有五等。小乘、中乘、大乘者，法之不同；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仙之不等。这种在血脉里的，还有约定俗成的东西是无法更改的。难道你就有方法改变这一切？”

一阵焦躁贯穿了苏蝉，他觉得这样不对，却说不出话来。

沉重的静默在两人间回荡，明聆先叹了口气：“抱歉，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没事。”苏蝉说，“发生了什么吗？”

明聆手下的动作滞了滞，他气馁地揉了下头发：“我晋为‘己’后做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很顺利——”

这时，浴室门口传来一阵微小的骚动，好像一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面。

从眼缝瞥见走进门的是谁后，苏蝉猛地从篮中抽回衣服往身上一拍，力道之大差点撞断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

“她她她她她怎么进来了？”他几乎在尖叫了。

明聆看见他惊恐的模样，奇怪地望了眼门口，又回头看着紧紧贴着柜子几乎与其融为一体的苏蝉：“他为什么不能进来？”他又皱了皱眉，“不过时间确实不大对——”

苏蝉瞥了眼右后方开始脱衣服的人，在瞅见中衣滑落至肩胛时猛地扭过头，在一声巨响中撞上还未阖好的柜门。

他捂着额头发出无声的痛呼，却忽然明白过来。

是他。而不是她。

他克制住想要捂脸的强烈欲望，抱着一丝希冀道：“她、他不是......以前被弟子偷看过吗？”他把后半句压得很低，说得很心虚。

“谁告诉你偷看的不能是男弟子了？”明聆挑了挑眉，似是被他心惊肉跳的模样逗乐了，“再说了，真有男弟子去偷看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苏蝉噎住了。你们先前说的那么模棱两可，我怎么会知道啊？！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顺着肠道滑进了胃里，连同某种预想过的未来一并滑入黑布隆冬的深渊，扑通一声直直掉了下去。

明昴看见走进浴室的阿刈，却转身拿起了一旁的笤帚拦住男孩的去路。

“现在不是你来浴堂的时间吧？你只不过是个刈草打杂的，没资格和我们一块儿沐浴。”他的话语像是从鼻孔里懒洋洋地哼出来的，“既然没人愿意讲，那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地说了，你这种没法力的废人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你做的炖鸡像是被毒死的，你熬的鲜奶里有菜叶，你蒸的包子硬得可以拿来当球玩，扔地上还会反弹，还有你昨天煮的鱼，一筷子戳下去都飙出血来了你知道吗？”

即使是在这样的挑唆下，男孩看起来也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他淡漠得如同石像的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像是根本就没听到明昴说话。苏蝉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躁。

他的置若罔闻无异于在明昴的情绪上浇了层热油：“怪胎，你嘴不能言，耳朵难道也聋了吗？滚出去！”

“明昴——”明聆眉头一皱，身边却忽然射出一团怒气冲冲的黑影。那道影子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把明昴猛地擂到柜门上，引起木头承受不住的的吱嘎作响。

“收回你的话！”苏蝉像是一颗暴怒的煤球，因湿气显得暗红的头发飞到半空中，“向他道歉。”

明昴被扼住了衣领，不得不仰起头，然而在睨到抓住他的人时，不加掩饰的嫌恶顷刻间漫过五官。“怎么？”他俯视着苏蝉，“鸣禽笼来的下里巴佬被刺痛了自尊？”

“这与我本人无关，”苏蝉直直地盯着他眼睛，“你要向他道歉。”

明昴死拧着眉头呸了声，仿佛苏蝉的头发丝飞进了他嘴里，他一把攫住男孩脑后的头发，向外拉扯，“看看你这头抹布一样的头发！果然是灶台上到处繁衍乱爬的红壳小蟑螂，除了嗡嗡乱叫什么都不会……你以为被愚昧的凡人当吉兆供起来就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小地仙再怎么闹腾，都不过是仙乘中之中乘，即使有神仙之才，也无神仙之份，不悟大道，止于小成——”

“都住手！”明聆不知何时踏入了战圈，箍住他们二人绷得紧紧的手臂。他扫了明昴一眼，“放开他。”

明昴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兄弟：“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那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干系。”明聆的面色十分平静，他注视着弟弟，眼底染上一丝悲戚。“那不是他的错。你应该知道的。”

明聆的目光似乎刺激到了明昴，他像是被惊到的猫一样甩开苏蝉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可恶……”他的手紧攥成拳，又松开，在身前摆了个姿势，“你这种爱嚼舌根的低贱灶神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你就应该——”

明聆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像是预料到了明昴要做什么，“住手！”他语带警告地喊道，“我们还没学完那——”

“——跟你那只宝贝臭鸟去相亲相爱！”然而来不及了，明昴咬紧牙关，在手中结了个有些眼熟的符印。

苏蝉只瞥见一道刺目的白光，就在隆隆的爆响中被强烈的气流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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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苏蝉感到自己水淋淋的胳膊正贴着湿滑的地面，细密的水雾夹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喷到他的脸上，熏得人直想咳嗽，但身上没有特别疼痛的地方。他紧闭着眼睛，在雾蒙蒙的水汽中挣扎着爬起来，庆幸自己的浴衣还不离不弃地挂在自个儿腰上。男孩瘫坐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刚才明昴的手势，隐隐觉得那个结印有点眼熟。

渐渐的，他的耳边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朦胧的雾气仿佛攫住了每一个音节，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他装了半个大海的脑袋里晃来晃去。他猛地摇了摇头，想甩掉这声音，但恼人的声响依然持续着，让他头晕目眩。

待他勉强睁开眼睛时，苏蝉发现整间浴室都被吞没在一股烟色的水雾中，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一种巨大的鼓动的咻响在他脑袋旁掠过。

一只硕大的白鹅“嗵”的一声落在他的肩上，扁黄的喙在他惊呆的脑门儿上啄得咔哒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