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庭祜用力抠开奏章上的已经干裂的印泥,看着脆薄黄纸上那寥寥几行字,他只觉得头昏得厉害,连宫灯都暗了下来。
他想伸手去端水,却不料碰翻了墨砚,撞翻了香炉,墨砚掉到了地上,很干脆地摔成了两半,那断口依约闪着金光,是极好的砚台了。
香炉“铛铛”地在地上滚了两圈便安分下来。
殿内燃着炭,温暖如春,付庭祜却觉得寒冷自指尖那一份奏章,传至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冷得他连嘴都在发颤。
“陛下——”门口的人听到了里头的声响,不安地问:“陛下,需要老奴进来吗?”
“……不必了,朕无碍……”
付庭祜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揉了揉额角,道:“传吴至誉。”
“传——吴至誉。”
付庭祜坐端,收拾好情绪,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陛下,吴至誉到了。”
“进来吧。”
付庭祜就看着他跪在案几下方,也不让他起身,问:“唐将军呢?”
“回陛下,将军他……战亡了!”
奏折现在就在付庭祜手上。
“尸骨无存吗?”
“将军领军去往阴山,不料路遇暴雪,车马不能前进,胡人乘机发难,将军和精骑五千……无一人返营。”
“继续说。”
“微臣驻兵九原,不知会战细节,带人去时,已只剩尸横遍野。臣冒昧,于将军兵甲中翻找到了一方玉佩,陛下……”
“呈上来。”
付庭祜看到那玉,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那本是他的贴身玉佩,临行前,他摘下来亲手给唐昭铭系上的。
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巴掌大小的羊脂籽玉,由一条雕镂的苍龙盘踞包嵌保护,温润而遒劲霸气。
玉身本白如截肪,现在却被磕掉了一小块,断面上沾了暗红色的血迹。
付庭祜紧紧握住那块玉,半晌,又问:“唐将军和士兵们的尸骨呢?”
“微臣给葬了,在北假。”
“给朕挖回来!”
昭祜四年,大将军唐昭铭战死。帝悼惜之,谥忠武,追封忠王,遣副将鲁澄护丧,归葬京师。
今年国都初冬便下雪了,飞雪来寒,满城哀戚。
家家门口皆高挂一方白幡,宫门两旁也挂上了白幡,寺庙内聚集着一众法师,临雪诵经,经声朗朗绕城游走。
城内官道上也齐齐立着两列,大家肩头积雪了,也没掸掉。
付庭祜裹着白色的披风,站在猎猎的冷风中,双眼紧紧盯着城门,眨也不眨一下。
雪还不盛,前两天还下着雨,想是雨遇寒,霰为雪。
终于,城外闷闷地传来一声“开城门——”
付庭祜似乎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看着城门徐徐打开,进来了护丧队。
“臣鲁澄,护大将军唐如松丧,归京师!”鲁澄几乎是滚下马来,伏在付庭祜面前,悲声复命。
“回来了……”付庭祜不知何意地说了一句。
随即又说:“你起身,把将军灵柩上的雪擦擦吧,也体面些。”
语罢,生生向后倒去。两行泪悄悄沁进鬓角。
身后文武百官乱成一团,跪成一片。
皇宫内。
“子高,你过来了。”
“微臣来迟。”
“朕问你,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那朕对唐如松还不够礼吗?”
“唐将军乃举国之英雄,朝堂之忠臣。”宋晏清沉吟片刻,才说话。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丧葬安排得如何了?”付庭祜闭上眼睛,满脸倦容。
“灵柩仍停放在将军府,唐将军……也无亲眷,陛下昨日昏倒,礼部不敢随意安排。”
“嗯,朕自会前去主持,今日一早找你来,还有一事同你商量。”
“陛下请讲。”
“大将军战亡,边境现在可能人心惶惶,胡人不知该如何肆意了,朕欲任鲁澄为左将军,杨勉为右将军。”
以往都是有两个将军的,只是一在唐昭铭于付庭祜来说关系匪浅,二在唐昭铭又确实英武神勇无人可比,故当时只任了他一个将军。
“炳烺智勇双全,又在唐将军麾下多年,能当大任;杨勉之作为,朝堂之内有目共睹,微臣以为这样安排是合理的。”炳烺是鲁澄的字。
“嗯。四年……将近五年前,你便跟在朕身边了,在大理寺任职这么久,朕也知道你心性如何,才学几许。
“先王在时,一直想将端慧许配与你,你总是拂了他的面子,朕也不勉强你,只是有一事想问一下你。”
宋晏清低了低头,感觉到皇上要问的话不是很体面,硬着头皮说:“是臣配不上端慧公主……”
“朕觉得端慧无论是品貌、身段还是才艺,皆足以让人满意了,且她是朕的嫡妹。你老实和朕讲,你是不是断袖?”
“……”这是什么问题?这话叫人如何回答,不是?这不就是嫌弃公主嘛!是?则更加不妥了!
何况宋晏清自以为命中应该还是有红颜的。
见他不答话,付庭祜又道:“朕当你是知音,朕和大将军的事也从未瞒着你,虽然现在如松……走了。朕以为,你心中是否早已有了人?”
不只是宋晏清知道当今圣上倾慕大将军,朝堂上有谁不知道?
只是大家都只是猜想,些许怀疑,宋晏清倒是知道得明明白白。
唐昭铭在付庭祜还是大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在他身边了,十几年了,有些感情也难免。
苦就苦在痴情的是帝王。
听着付庭祜沙哑的嗓音,又抬眼看见他还微肿的双眼,宋晏清心中苦叹了一声,“唐兄,你真是好狠心!”
“臣一心为社稷,无这些心思。”
“罢了,说正事,杨勉初去北假,恐怕军中多少有不服气,你在大理寺四五年,恪尽职守,朕也信得过你,你帮朕一个忙,去往边疆督军吧。你之前也常去边疆看望如松,军中兵士多少也认识你。”
“谢陛下厚爱。”
“明年初夏记得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