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都走干净，摘星阁只剩下孤月门下的寥寥几个弟子，孤月的目光才落到晗璋脸上：“你瞧，人间看你风头盛，总是眼红心热，恨不得从上面把你一脚踹进泥里。”

晗璋说：“师娘放心，论道时我不会叫他们得了便宜！”

“对你我什么不放心。之下看看我门下这些弟子，光你一个人肯争气了！余下这些蠢材，单拎出来有几个是能与玄同的门人较量的？”

孤月在其余弟子脸上挨个一扫，看到潜渊时，脸色立马冷了下来，“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方才的热闹没看够？今天暂且不同你计较，回去抄三百遍清虚经，明天申时送过来。”

潜渊垂目应道：“是。”

恭恭敬敬向孤月施了一礼后，一个人孤零零穿过空旷的广场而去。

晗璋知道师娘向来最不待见这位大师兄，能如此痛快的把人骂走，已算是极少见的宽宏大量了。他又不敢帮腔说情，生怕会适得其反。眼见潜渊走远，晗璋也急忙找了个借口，同孤月告辞出来。

出了摘星阁不远，晗璋追上了潜渊，就像是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你瞧方才玄同师伯讲理不讲，亏他还有脸来讨说法，要不是我他那蠢货弟子早进魂煞肚子里去了。”

潜渊道：“你也要收敛一点，不要总跟着师娘任性，把同门都得罪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晗璋哦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转而又问潜渊：“对了，师娘又为什么要罚你？”

“下午两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招恼了胜遇鸟，我替他们担待了些。”

晗璋“啧”了一下：“你就是多事。明知道师娘不待见你，平白无端还要寻你些麻烦呢，能躲还不躲远些。胜遇那破鸟是师娘爱宠，你做什么送上去自找苦吃？”

潜渊一笑，没有答话。两人一路走回潜渊住的扶风山居，潜渊关上了房门，回身冲晗璋开口：“把衣服解开给我看看。”

晗璋吓了一大跳：“做什么？”

“受了伤也不吭声，拖久了，难道吃苦头的不是你自己？”

晗璋诧异：“这你都知道？伤口分明已被我遮掩过了。方才在摘星阁，师娘都没察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潜渊问道：“伤哪儿了？给我看看。”

晗璋把受伤的那只胳膊递过去，潜渊替他挽起袖子，见小臂和肩膀各有一道利刃留下的伤口，还泛着黑气。潜渊眉头一皱：“你刚打我身边过，我就觉得你身上残存一股煞气。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受了伤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

说话间，潜渊调动内息，缓缓入到晗璋的经脉里，一点点帮他剔除体内的煞气。晗璋懒洋洋的坐在那里，任凭师兄施为：“也不是成心的，只顾着去同师伯分辨，就没来得及处理它。”

晗璋要强，从小就比旁人勤奋，十成的功力，其他同门练到七八成，已然欢天喜地，他却非得朝着十二成去拼命。然而过犹不及，伤痛不断.晗璋自己只当家常便饭。除了潜渊，他不愿意对外张扬，就连在孤月跟前也能藏就藏。好像那个骄傲狂妄，不可一世的轮回宗首徒，是生来就该如此超群似的，其他人也就习以为常的忽略掉了这优秀背后，还有一份漫长而不动声色的苦功。

潜渊的真气在晗璋体内游走一周，一遍遍替他梳理着经脉，潜渊生来体温就较常人为低，连同真气也带着一股温凉的触感。晗璋感到这股真气涌入自己四肢百骸，直达肺腑，将他素日练功积下的旧创都细致的顾全大了。晗璋忍不住又想起了小时候被潜渊抱在怀里，他拿自己的体温替晗璋退烧时的情景。

晗璋心头便抑制不住的生起一股异样，顺着经脉直窜而上，轻轻缠住那道不属于自己的真气。

晗璋这厢心绪信马由缰的起伏，潜渊自然有所感应，立刻拿真元弹压住那些不安分的真气，又警示晗璋：“敛神，别乱动。”

潜渊凝神时阖着双目，狭长的眼角勾出一道明显的眉骨，显得格外沉静而温润。这让晗璋有点移不开眼睛，乖乖的听话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半柱香后，潜渊慢慢收住真气：“只能先这样了，我看你伤口异常，不像是寻常魂煞，你到底被什么伤的？”

晗璋从怀里掏出那支骨笛，潜渊接在手里把玩几下，笛身样式古朴，质地温润，从那些裂纹来看，至少也是百余年前的物事了。不过，通常骨笛的材质不是鹰骨就是鹤骨，可眼前这个却看不出到底拿什么做的。潜渊盯着上面那几行符文看了一会儿，也不认得那是什么。

晗璋叹了口气：“原来你也不认识，我还以为拿回来给你，或许能看出些门道呢。”

潜渊握着骨笛，触手能隐隐察觉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浮动。他便试探着注了些真元进去，骨笛里的真元与潜渊的真元一碰，若有所感似的激起一阵震荡。起初并不强烈，余感却绵延不绝，一直钻进潜渊内府深处。潜渊阻止不及，元神似乎被无数绵细的针尖扎了一样，潜渊浑身一颤，不由自主松开了骨笛。

“小心！”晗璋见状，忙道：“伤着了没有？这东西有点邪门，这次要不是依仗我的真火，指不定要栽在它这里。你没事吧？”

潜渊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道：“这骨笛你留给我看看成吗？。”

“拿去呗，本来就是给你的。你真的没事？”

潜渊将骨笛揣入袖中，道：“管好你自己吧！一身伤还操心旁人。在这等一等，我给你敷点药再走。”

晗璋哎的应了一声，他就乐得见师兄这副为操心他的样子。

潜渊与晗璋一样，也在襁褓之内就进了轮回宗。那时轮回宗还没有这么多弟子，玄禹和孤月门下，只有他们二人。如果说每个门派里，弟子们总会分出招人喜欢的和不招人喜欢的。那么晗璋无疑属于前者，潜渊则是后者。在师父师娘那里，晗璋是宠儿，除了督促他精进修为，平日里孤月对他连句重话都不肯说。相形之下，潜渊更像是个摆设。按理说，潜渊比晗璋入门还早上好几年，他才是轮回宗正八经的大弟子，况且一样是玄禹夫妇从小养大，怎么着都不应该厚此薄彼。可玄禹夫妇看潜渊就像看命里克星一样，孤月每每提起这个徒弟，比对陌生人还淡漠，恨不得轮回宗没这人一样。可是一旦有个出点怪事或乱子，她第一个保准就想到潜渊头上。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就是潜渊做的，通常不问来由就一通申斥，还总变着法儿的刁难他，什么捉无嫉草叶片上的蚜虫啦，清理归尘殿砖缝儿里的香灰啦……从小到大，对潜渊来讲乃是家常便饭。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晗璋也不明白。在他看来潜渊并不是那种招人厌烦的人，相反，自家师兄相貌清隽，脾气温和，做什么事都条理清晰，长这么大闯过的祸还没晗璋的零头多。晗璋想不明白，便觉得大概就是老实人挨欺负吧！潜渊性子的确太温吞，师娘冷淡他，他不在意，同门忽略他，他也不放心上，就算被人冤枉，都不见他分辨。

但是，潜渊对晗璋却一向很好。晗璋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偏赶上玄禹夫妇出山，夜半三更，无人照料，是潜渊彻夜抱着他，拿自己体温给他退了烧。

晗璋练功急于求成，多年来身上伤痛不断，有一回他手腕伤得连剑都提不动，被潜渊发觉，他便去太岳境后山爬了好几道陡崖峭壁，采回药来给晗璋治伤。

还有一次，晗璋被那几个年纪大的师弟算计，逼他去爬岁羽殿的屋脊。岁羽殿的檐顶高有百尺，他爬得上去，却无法原路下来。晗璋倔强，不肯呼救。就要咬牙拼着摔断腿，从上面跳下去的时候，又是潜渊赶到，把他带了下去。

晗璋从小孤僻，孤月为了叫他专注练功，剥夺了他作为孩子应有的一切乐趣。同门有的敬他，有的怕他，却没人肯亲近他。潜渊是唯一一个。晗璋有时候想，自己那样拼命的修行，固然是因为孤月的鞭策，可另一层，他大概也是想早日把轮回宗撑起来，好给自己师兄一份随心所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