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宫。
残烛,半明半暗的燃着,恍出黑觑觑的墙。从角角落落里钻进来的风,恣意地缠盘住残烛扶摇而上。
风裹着火,火噬着风,将廊庑上矮小的人影摇曳得时有时无。
一个年幼的宫奴。她正轻吸着凉气。宫鞋的薄底,像是在冰水里浸透了,刺骨的寒渗入脚心。她快要站不住了,鞋帮一歪,足心如被针刺,手中的紫金盆不觉一晃。
帷帘“啪”地掀起一角,出来一个内侍。
小宫奴赶紧低头。
内侍将手一摆,“接驾。”
脚步,杂乱,重叠,匆忙,慌张。有自远而近,也有近而远。
殿里的宫役鱼贯而出,手持紫金盆的小宫奴忙退步回避,却撞到她身后的来人。
他走得急,她躲得也急。
紫金盆“砰”地撞在他胸口上。他很高大,而她还远够不到他的肩膀。惊惶的她,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锦袍两肩绣着的金线夔龙,还有腰间系着的透犀锦带。
“啊!大世子……”小宫奴慌得跪下去,紫金盆砸在了阶石上。
烛火幽幽暗暗,照出他的眼睛熠熠咄人。
大世子纯誉掸了掸衣襟,被溅到的水渍很明显,但他并未介怀。两个挑灯照路的小内侍从小宫奴身边绕过,引着他径直走进去。
二十七堂。
梅瓶里探出一枝宫粉,开得正盛。
花前的人,背灯而立,轻拈着花枝,似看非看。帘栊被掀起的瞬间,倏然而入的风,将素罗的裙裾微微牵动,裙襕上精绣的墨兰随风而颤。
女侍轻裁将青玉藻盂放到花梨方胜纹几架上,“公主,净手吧。”
公主千笙回过头来。
漠然的眼,与其说皎皎如月,不如说冷若寒星。微薄的嘴唇,只有淡淡的一层红晕,薄施的粉黛,掩不住脸色的苍白。明晰的眉峰与挺直的鼻梁,使原本柔和的脸庞多了几分隐约的锋芒。
千笙就着清水将手洗净,纤瘦的手腕上双环冰糯镯偶尔发出一两下清脆的敲击声。
“未时初刻请旨,三刻礼备,申时出宫。申时三刻至若邪君府。原计酉时二刻回宫复旨,金雀宫酉时初刻奉凰衣公主懿旨往贺寿辰。故,我等晏留至戌时初刻方得动身。”轻裁禀报得很仔细。
今天是四世子若邪君墨龄回京都后的第一个生日。玄王连着派了四个内谒者监送去十个批次的赏赐。目中从无第二人的凰衣公主都派人去站台,其他人也就不必说了。
“送妥了么。”千笙拿蚕丝帕子拭了手。
“都妥了。梨言公主申时出宫,申时三刻至秋水宫,酉时上香,诸仪安妥。”轻裁从袖中取出一方掌心大小的剔雕白玉胭脂盒,用双手捧起,呈送上去。
千笙将这白玉小盒搁在掌中端详一番,并不打开,仍交轻裁收了。又将袖肘搁在榻几上,轻柔地捻了捻袖口,“都还热闹么。”
“在京的王爷世子,公侯臣工,远道的诸王世子均有贺仪。”
“新立的大世子在么。”千笙问。
轻裁摇了摇头。将书案上常备的玉笺换作素笺,又在蕉尾砚中研墨妥帖。
千笙拿透雕白玉蟠枝梅镇纸将素笺压住,沉吟片刻,才提笔落墨。
“又在临帖吗?”纯誉自挑帘栊,大步进来。
“大世子。”轻裁赶忙跪地。
“不用行礼。”纯誉笑着,他的锦袍是簇新的,宽阔的脸庞气色不错,“从你们二十七堂前面过,进来看看。”
千笙搁笔站起,似于不经意间将一纸白笺覆于手书之上。
“今天写什么?”纯誉拿起笺纸随口问着。
千笙望着他握的诗笺,并不答言。
纯誉移去覆在最上层的白笺,素笺上用雅秀的小字抄录了两句诗。风眠琴樽冰鉴月,骨冷花笺玉无尘。
“好字。下一句是什么?”纯誉欣赏地问。
千笙端凝地望着他,未置可否。
“呵,”纯誉被看得抱歉,笑将诗笺还给她,“这么好的字,被我打断了。”
千笙接过诗笺,向他浅浅地抿一抿嘴角,这便算是笑了。这一笑令纯誉十分高兴,快步到榻边坐下,轻裁沏了茶来。
纯誉拿茶盅当了捂手的手炉,笑问:“怎么不见使唤的人,还要你们自己沏茶倒水?”
千笙将诗笺放入案上的花梨诗匣内收好,“原是我们份内的事。”
“你们这里,总觉得太冷清了些。”纯誉倒是平心而论。
千笙的眼波静水流深,“我们要使唤的人也有限。已经很够了。”
纯誉在指尖上试了案上的墨色,“倒比我那里的还要好。”
千笙浅笑,“这不过是嬉玩所用。哪堪与大世子御用之物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