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沦,浓云泼墨。
玄宫建筑群沉睡着。零星几处鬼眼似的光亮遮蔽得若隐若现。
“人呢?”纯誉大步往殿上走,不见七世子星垣君。
“在暖阁外头跪着呢。”一个小内侍抢话。
纯誉略一停步,回身看他一眼,小内侍忙噤声低头。
甘棋趁势抢前一步,“大世子回宫!”
早有小内侍把黄缎帘栊挑起,暖阁里灯火通明,殿角下正跪着一人。
“臣弟海初见驾。”星垣君海初叩首至地。
“起来吧。”纯誉从他身边经过,并不停留,说着话已迈步进去。
纯誉方一坐定,甘棋将沏好的茶端上来。纯誉就势将茶盏一推,甘棋会意地领着随伺的小内侍退出阁外。
海初整束衣冠,跪地叩拜。他最大的优点,是少年老成,持重稳健。这是药王一家人高度统一的品格。
不过,今天的他污衣垢靴,面容焦枯,神情衰惶,尽失世子风范。这让纯誉满腹狐疑。
虽为大世子,纯誉原来却并不姓萧。他的母亲金缕宫凰衣公主,是玄王的嫡长女,下嫁大智侯经理鬼目永平。
为了表达对于公主的忠心,鬼目永平自灭九族。当然,他留下了凰衣公主和他们的儿子纯誉。
从此以后,鬼目永平改随妻姓,鬼目纯誉成了萧纯誉。老玄王的外孙变成了嫡孙。大智侯也就成为了唯一的一位异姓嫡王,明王。
这是一出怎么看都节操全无的闹剧烂剧,可老玄王就是被如此巨大的彩虹屁给感动了。
凰衣公主成了玄王跟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嫁出去跟没嫁一样。只要是姓萧的,就连一张草纸都得她说了算。
早年最有望成为大世子的若邪君墨龄,性情乖戾,出京游历多年。三年不上门,再亲也不亲。七世子海初家世单薄,梨言未嫁,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两家可以忽略不计。
只剩下一个云间君。一想到他,凰衣公主就夜不能寐。
云间君,是老玄王嫡长子的嫡长孙,从出生时起就是名正言顺的大世子。虽然玄王对外宣称体弱多病,但凰衣公主坚信,大侄子云间君的身体好得很,他根本就没有病。
所有的设定,只不过是为了隔离出云间君与其他世子间的安全距离。
别人,藏富。玄王,藏孙。
玄王一生的心病,是北齐的高长恭。高长恭那副血口獠牙的傩面,是老玄王至今不甘心闭眼的症结。
高长恭的大傩面一日不到手,玄王就一日不肯咽气。凰衣公主就一日不能登基为上玄国的女王,她的儿子就一日不能成为太子。
凰衣公主用尽手段,才访到傩面的下落。不远万里,重兵护送,即将到达京都之际,明王出手,傩面失踪。
明王永平追至云间宫,云间君把那个从庙里赎来的元贤世子推出来顶罪。凰衣还没想好对策,元贤就在云间宫里失足落水死了。
死无对证。
明王丢了傩面不算,还裹上一个逼死元贤世子的恶名。被玄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凰衣担心连累纯誉,气得肝气上顶,又怕又急,病了几个月。永平发派手下鬼目世家追查傩面下落,近来消息全无。
七世子星垣君,是玄王亲自点名由他随行监察。又派了自己的贴身内侍玉修罗随行侍候,不过是为了避个嫌疑。
“鬼目在哪儿?”纯誉试着平心静气。
“鬼目已于半月之前死了。”海初回答。
“什么?”纯誉一震。鬼目是明王手下第一高手,从来无敌。
“请大世子治罪。”海初跪到地上。
纯誉忽又醒悟,“为何今日才报?”
“我……”
“说!”纯誉怒喝。
“大军追查傩面下落至佛光海,忽遇飓风,浪高数十丈,战船遇险,死伤大半。鬼目下命就近撤至光明山,然,”海初咽喉哽住。
“然什么?”纯誉强抑心头怒火。
“然,大军撤至光明山下,守将坚拒不纳,而风暴又至,终全军覆没……”
“守将是谁。”
“是……”海初咬住嘴唇。
“说。”纯誉把声音放低,手却抖得厉害。
“云间君的属将,步孤一。”
“逆臣!贼子!”紫檀龙纹几掀翻在地,青花山水盏瞬间摔得粉碎。
甘棋屏息倾听。
海初的奏呈虽听不十分仔细,但传出的片言只语,足以令人胆颤心惊。茶盏摔碎,更是吓得他一哆嗦。
“不许惊动王爷王妃。”纯誉略微恢复了些平静,“宣松尔石来见我。”
“是。”甘棋小心翼翼。
“还有,”纯誉阴沉着脸,捏手成拳,徐缓地踱了几步,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在考虑一个人。
鬼目是纯誉手下第一高手,却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纯誉在明处,云间君在暗处。数遍了手指,天下,王族,只有一人,也许可以挽此狂澜。
但,这个人,能为他所用吗?
纯誉死也不相信。因为,他自己连给这个人提鞋都不配。
不过,至少,他纯誉现在是大世子。太子之位空缺的情况下,大世子是老玄王的隔代继承人。除了云间君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但这绝不意味着,这个人会伏首称臣。
甘棋,能够从纯誉步速之最细微的变化中体察出他内心的纠结与矛盾。不要说纯誉,很显然,凰衣公主和明王永平已经搞不定云间君这件大麻烦了。
终于,纯誉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
“拿我的世子名帖去请,四世子若邪君。”
“遵旨!”甘棋朗声接旨。
点瓣月白青瓷香炉,沉水香氤氲消散。
烟,清徐地升起在夜色里。
星,寒凉如水,风,牵人衣袂。直至细碎的脚步,搅动须臾的宁静。
蹑足而来的小孩儿,悄声喊着要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