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尖顶上的风，稀薄，寒冷。
砖泥灰墙的檐宇，安详地臣服在神祗的足下。静寂的殿堂，依旧神秘。虔诚的祷告，并不能挽回沦陷的世局，神祗庇佑他的子民，不因为占领或被占领而抱有世俗的偏见，将爱减一分或加一分。
临水的宫城西域，行人稀少，潮湿的巷砖泛渗着阴冷的气质。守卫者，如冷酷而醒目的幽灵，行走，驻足。他们是宫城里唯一自由的族群，可以在必要时跺一跺优质的长靴，撩拔一下依附的霜冻。
他是极少数被允许在这一区域逗留的人之一，面孔被黑色的冠帽遮掩去眉目，鼻骨勾勒出雕塑般的线条。
上前检查的卫士，因他持有代价最为昂贵的通行证，未作过多的盘查，只是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拥有与自己一样修长的身高表达了好奇的惊叹。
段小正回赠这名卫士一盒龙香烟草。这为他换来更长的滞留时间。
天倒映在微结薄冰的水面上，冷的风把冻云吹向南方的天际。水波本是明静的绿，借了河上的白色的冰肤，凝结成忧郁的蓝。
铅灰的宫庭建筑修耸削瘦，片段被枯高的公孙树遮住了，但并不妨碍尖肋拱顶勾勒出峭拔的锋棱。
青灰的石砖桥，连接左右两岸。风刀凛冽，桥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行色匆匆。大多将头耳用披帛裹住，除了通红的鼻子什么也看不见。
段小正要等的人，姗姗来迟。比约定的时间，晚了整整两个时辰。
“若邪君。”卫典裹着风从段小正的身后钻出来。
从乌台回到京都后，多日不见。
用来伪装的络腮胡子已经去掉，用胶条定型出来的豹眼恢复了原型，卫典的真实面目是个楞眉大眼，淡红脸色的青壮汉子。
“说说御笺。”段小正问。
“玄王御用亲兵。掌辖十二府军，在京都者有十八万众。各府大将军及将军人选，多已换作大世子和云间君的属部，从前的旧部不足四成。”卫典语速很快，“暗中投向新旧两位大世子的，九成。”
“你是哪一部。”段小正看着他。
“我以前是云间君属部，入选御笺之后，只在内廷当差。”卫典愣愣地点点头，“元贤世子对我有恩。”
“说说云间君。”段小正把黑袍裹紧。
“云间君，”卫典吸了一下鼻子，“云间君脾气不太好。他的宫里三天两头出人命，打死的，打残的，一天一个算是少的。再有，云间君，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说他眼睛有毛病，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出来见人。不知是真是假。”
“阿元落水的那天都有谁在。”段小正换了话题。
“就元贤世子自己，在云间宫的鸳湖上，划了一条小船出去，没有人跟着。从前，元贤世子也时常自己驾着船到鸳湖上去消夏赏雪，那天宫里的人也就大意了。转天，元贤世子彻夜未归，船也不曾回来。赶紧出去找，才在湖荡里寻见，船仍是好好的。”卫典骂了一句晦气。
阿元在鸳湖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但段小正必须把谜底给挖出来。
乌台的人都知道阿寻小的时候不爱笑，不像阿元那样和气。和气的阿元，牵着不和气的阿寻，破衣烂衫的，在乌台的巷子里窜来窜去。很多人都记得阿元和阿寻邋遢的样子。
大阿寻八岁的阿元，总喜欢蹲下来和阿寻说话。他的脸上总有一些灰的黑的泥土，时不时还有几道血印，每天打架是免不了的。
“阿寻快跑！”遇见来打架的人，阿元说的永远都是这一句。
在他看来，阿寻除了跑得快，没有别的本事。既帮不上他的忙，也保护不了自己。
阿寻记忆里最多的画面，就是阿元朝着人来的方向冲过去，而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阿寻时不时地会回过头去看阿元。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阿元在看着他，哪怕被人推倒在尘埃里。
“阿寻快跑！”阿元总是向着阿寻挥手，喊着这一句。
这一次，阿寻不会扔下你跑了。段小正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句。
“我出来得太久了。”卫典冻得瑟瑟发抖。
“二公主派你来找我，是几时的事。”段小正毫无同情心。
“不是梨言公主，是元贤世子派我去找你，在他出事前三天。云间君和大世子接上了火，御笺的人也都被牵进去。全都被派去大觉山，眼看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元贤世子给我递了消息，悄悄派了我这个差事。不然，他们动手那天，我就死在大觉山了。”卫典的脸冻得僵硬，“大世子那边儿丢了东西，云间君被赖上了，又撇不清干系。那天死战，搭进去他们两宫一万多条人命，我们御笺也死了四五千人。”
“松尔石是个什么东西。”段小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纯誉世子的门客，给凰衣公主出过不少主意。之前是个太监，专管凰衣公主在北齐、北周那边的买卖。”
“他去过北齐？”段小正目光一冷。
“常驻，前后断断续续有二十多年。北齐亡了才回来。”卫典的鼻子快要冻掉了，说话开始嗡声嗡气。
段小正嗯了一声，反手扔给卫典一袋金贝。
如果松尔石到过北齐，那么他很有可能对兰陵郡王高长恭有所了解。根据卫典的说法，松尔石不仅仅到过，而且是常驻。
在北齐的二十多年里，松尔石必然是带着使命去的。这个使命会不会就是高长恭的那个傩面，段小正还不敢确定。
如果是，那么松尔石与高长恭很有可能打过交道，阿元的真实身份，对于松尔石而言，也就不算是一个太难确认的问题。
假设，松尔石某一天突然发现高长恭的儿子出现在云间君的身边，而他自己又与高长恭有着非同一般的仇恨。这个时候，松尔石会怎样做。
借刀杀人。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