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
黯魍本来敲着玻璃罩子的手僵在半空,瞬息间,他似乎在那个陌生又怀念的词语中感觉到一股封尘已久的记忆被掀开,披头盖脸地将他压住,呼吸不得,动弹不能。
菲旋低垂的目光似乎也飘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全没发现到黯魍的异常,续道:“比比是……我小时候妈妈亲手缝给我的,我一直寸步不离。直到四年前妈妈去世时,他才突然活了过来,我知道一定是妈妈的灵魂进了里面。可是爸爸却说其实是因为我是什么生命师,我……并不是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力量,宫阿姨的暗雪和菲铃姐姐的白虎我都见过,可比比真的什么力量都没有。它活了过来后除了一直陪伴我外,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菲旋仰着小小的脑袋,他的眼神依然如小动物般,单纯地,率直地,又带着一股非人的冷冽漠然,此时还多了三分胆怯与哀求。他的心思是一眼即看破的,即使并非擅长看穿人心黑暗的诅咒师,也能清楚明白这孩子心中想着什么。因为他毫无遮掩,清澈见底,被震慑住的人反而是黯魍。
作为诅咒师,他看过无数的黑暗心灵,深知人心就是一场欲望的游戏,无所谓好人坏人,旦凡是人,总有那么一丝的裂痕。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纯净如水的心灵,这孩子的心里或许有许多超越他原本年纪所不该有的淡漠冰寒,但唯独,却没有一分一毫的黑暗与欲望,纯净地犹如一面镜子,只会让黯魍看到自己内心的污秽不堪,却找不到菲旋心底的丝毫裂缝。
他第一次见到。
一个单纯到甚至连谎言与威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在菲旋的心中——不为自己的安危生死,不为姚家的利益纠纷,只是单纯地为那只旧旧的疯狗布偶。
黯魍仍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眼波微动了动。然而就是这一动,叫他想起许多成为诅咒师前的感情。
例如,母亲。
再例如,遗物。
他从来没拥有过什么代表感情的物品,包括去世的母亲,也只会从小就一直叮嘱他“要忘却所有感情”,却连件能称为遗物的东西都没给他。他是那么被教育长大的,母亲、父亲、族人……所有人都如此跟他说,于是他也彻底地封闭了自己的感情。事到如今,却被这么一个只会哭的孩子撼动了心底深处那扇荒芜的门扉?
笑话!
怎么可能!
“睡吧。”
他阴冷地斩断了话题,虽然挂着清秀的十六岁外表,声音却比魔鬼的回荡还慑人魂魄。他靠到床边,取了一套漆黑如夜的睡衣换上。菲旋面色微潮,扭头避开没看他换衣服。可又似耐不住般,偷偷地,侧头瞄了一眼,之前看得那次只顾着惊讶于黯魍背上那过于雪白的无色,此时细看才发现,那漂亮细白的背脊上居然布满了数百条数都数不清的深浅伤痕,新的还泛着淡粉色,旧得已轮为和肌肤一般的雪色,要细看才能发现那凹凹凸凸的痕迹,如无数的细小蜈蚣,爬得密密麻麻。
当中一道颜色较新的伤口,似乎昨晚才留下的,已开始愈合,但仍是触目惊心。黯魍也不介意,甚至连包扎都不用,直接将伤药涂抹在那条可怖的伤口上,光看着都觉得巨痛,可他连眉都没皱过一下。菲旋突然想起,好像以前曾听说过,夜家的诅咒师每下一个诅咒,就要以自己的一块血肉作为媒介,而且不仅仅是外面可见的伤口,体内看不见的五腹六脏也无一是完好的。所以诅咒师的身体都是破烂不堪,尤其是越厉害的诅咒师,更是伤痕累累,据说都是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命不长久。
毕竟,无论他们伪装得多不像人类,皮囊终究还是人类的躯体。
用人类的身躯想要驾驭足以与神之后裔的生命师相匹敌的力量,自然也就要付出惊人的代价。
这是等价的交换。
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黯魍淡然地抹完药,穿好睡衣,转身躺在了菲旋身边。菲旋还缩在角落,怔怔地望着他,他阴森森地低瞅了一眼,一把拉菲旋躺在自己旁边:“睡觉。”
菲旋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和自己一起睡,不知为何,面色竟又泛起微红:“我……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黯魍目光冰寒地又扫了他一眼,冷笑道:“这里可没有空房间给生命师的俘虏。”他闭上眼,声音便也轻了:“昨晚一夜没睡,早累毙了,快睡吧。”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出声。菲旋还是缩着身子,像只警惕又胆怯的小猫,但脚上圈着锁链,又逃跑不得。他无奈地又望了望桌上被扣在玻璃罩子里的比比,再无奈地低头看了看闭眼入睡中的黯魍,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见黯魍都一动不动,才终于认命地在黯魍身侧躺了下来。
只是躺下来又如何睡得着,他也没其他事可做,只能怔怔地看着黯魍的睡脸。那细白到根本毫无血色的肌肤,细长的眼睫毛,还有秀挺的鼻梁,薄薄的同样没半分血色的唇瓣,以及纤细到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掐断的颈项。
菲旋微张开嘴。
原来,当这人不说话不睁开眼时,是一个如天使般净透的少年,全无半分阴寒。
这世界,真的很奇怪。
如此漂亮的一个少年,为什么可以一睁开眼就变得如夜鬼般阴森慑人呢?
明明,那么美好……
菲旋想起黯魍背上斑驳破碎的伤口,他不知道黯魍那句“昨晚一夜没睡,早累毙了”说得是黯魍自己,还是形容他,总归,他来回看了N编,终究是看累了,打了一记大大的哈欠,靠在黯魍身侧睡着了。
本以为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个人身边睡觉,肯定睡得不安稳,但他一宿没睡确实太累了,反而睡得呼呼作响,梦里还闻到了一种类似紫丁花般的香味,淡淡地,芬芳地,又带着一抹奇异地悲伤感,缠绕心头,难以忘怀。
待第二天早上醒来,睁开眼已经十点多,黯魍早扔下他回学校去了,只是桌上的比比又被黯魍带走,拿去做守护神狗质。
菲旋抬起迷惑的小脑袋,左闻闻,右闻闻,翘起小狗尾巴努力四处闻,终于在昨晚黯魍睡过的床单位置停了下来。
床单早已冰凉,但上面还残留着一阵淡薄的味道。
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
只有那个长得如此好看的少年,才会拥有如此迷幻如雾的味道,他才不会被那些假象所迷惑呢。
那个少年,只是装成阴冷恐怖的诅咒师,其实,一点儿都不黑沉可怕。
反而像,一个最纯净温暖的天使。
能融化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