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是一天中太阳最猛烈的时间。
毒辣辣的阳光,从向西的大玻璃窗外毫不留情地闯进来,将下午的课室照晒成整片刺眼的橘红色,大家都在炎热烦闷中逐渐躁动起来。
“搞什么呀,学校怎么不装空调!想热死人吗?!”
“看了天气预报没有?今天最高温度居然有三十八度!南方城市就是神经病,现在可是十二月呀!”
“算了吧,就我们这破地方,要到一月才开始冷!哪年不是十二月还穿短袖?可恶,没空调弄把大风扇来也好呀!就这破烂小吊扇,谁受得了!”
怨声载道,令本来就闷热的天气更火上加油,连老师都忍不住频频擦汗。
只有他,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清爽地不食人间烟火。
再凶猛的阳光,也被遮挡在树丛外的世界,只有他这个最角落的靠窗位置,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氛,连阳光也要甘拜下风。虽然靠窗,但他位置的窗外对着刚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树丛,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荫凉的风景。
但树荫挡得住阳光的直射,也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高温,总归,他是与众不同的。
秀气斯文的面容上却爬着连地狱之鬼也要为之惊悚的黑暗气质,他望着前方讲台上的老师,却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在讲课时与他目光对上。班上一众耐不住酷热的同学,纵然羡慕那个清凉的角落,也绝无一个人敢上去说句“可以和你换位子吗”。
他太可怕了。
只是坐在课室最后一排的角落,便叫人人都背脊阴寒仿佛被妖魔瞪上的感觉。不到一年的相处,几乎全班同学都被吓得心脏衰竭,原本最健康的那个,现在也一天发作三次心脏病。
他并非不知,他只是没兴趣为这些事去思考。
十六年来的生活,从来没想过阳光其实是一种还算不错的东西。
诅咒师不能照晒阳光,虽不至于像吸血鬼般一遇光便灰飞烟灭,但对诅咒师来说,这也是最剧烈的毒药——如高浓硫酸,不死也能伤得体无完肤。
是呀,阳光于他而言,一直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是……此刻望着外面灿烂明媚的阳光,他就忍不住想起那天中午,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树下,被叶缝中碎碎点点的阳光照到时的明亮模样,明明心中觉得十分怪异,还是乖乖啃着他买回来的蛋糕当午餐。那双灰迷色的眼眸始终凝视着他的脸,没有一秒移开,他仿佛能看到那孩子小脑袋上竖起的猫耳朵,还是折耳的……
对,菲旋真的很像小猫。孤僻,冷漠,不亲人,明明想叫他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却死不肯开口,执拗又单纯。而当他半夜变回少年时,又是难以形容的感觉,光滑温热的身躯完完全全粘在他身上,毫无间隙……
糟糕,他在想什么?
赫然发现自己此刻居然是脸红尴尬,他忙闭眼,回定神志——对,那孩子只是一个生命师,其他什么都不是!给他喂食,为他额头上的磕撞而心痛,夜晚由得他搂着自己手臂入睡,不告诉父亲他能力的真相,带他一起到学校,给他买一堆甜品当午餐——全部,都代表不了什么!
他是不想不思无爱无恨的诅咒师,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咬着下唇,咬到微尝到血腥味……对,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不想,就不会有感情……
放学钟声响起,他仍旧打着黑伞阴恻恻地独自离开。明明是一成不变的放学路线,却突然注意到路边的蛋糕店,正确说来,是蛋糕架上一盘盘新鲜出炉的蛋挞吸引了他。
说起来,上次那一堆蛋糕里,那孩子似乎特别喜欢吃蛋挞,尤其是葡式蛋挞。虽然最后所有的蛋糕都吃完了,但最初伸手,就是拿起一个蛋挞,吃完了,还不够,继续拿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所有的蛋挞都吃完,菲旋才开始吃其他的。
黯魍看着那些黑黑黄黄的小东西,焦焦地,甜甜地,一入口,像果冻一样软滑,不喜欢的人嫌它太甜腻,可喜欢的人……
他买了一盒。
这也没什么,他并不是对这些小东西有特别的感情,也并非对那孩子有什么特殊感情。反正吃什么也是一餐,他只是想给菲旋吃些他喜欢吃的东西而已。
回到夜家门口时,原本阳光火辣的天空,不知为什么竟无端灰蒙起来,似乎快下雨了,却又降不下来,于是纠结成低哑的咆哮,在空中痛苦□□。
黯魍无表情地推开房门,故意先亮出手里刚买到的蛋挞,还是新鲜刚出炉地,带着热气,特别香脆可口,他该会很欢喜。或许是曾经自闭的原因,菲旋的表情总展露地不明显,即使喜欢也绝不会主动开口,可他就有办法看出那缩在无声壳中的孩子内心……
然而提着蛋挞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住——
他不在!
那个每天倦缩在床铺角落,只待他出现,才会在眼中若有似无地闪烁过点点欢喜的孩子——他不在!
黯魍愣了愣,瞬息间已思前想后,直到下一秒看见锁住他脚踝的藤蔓盆栽也不在,才扭头奔了出去!跑得那么急,一路上看到他的族人都吓了一大跳——曾几何时,会看到少爷那么惊慌焦虑的表情?!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也不可能移动带着他诅咒的盆载,任何一个生命师都办不到——能移动那盆藤蔓的,只有诅咒师!
是姚决答应了条件,所以父亲把他送回去了?!不会的……他很了解父亲,得了一个这么好的人质,怎可能不把姚决榨干榨净了?!便是榨干净了,也不会让菲旋回去——杀人灭口,在夜家算不了什么!连诅咒都敢了,还有什么不敢!
那,是为什么要把他带走?!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应四周的气流。对,他无法察觉身为生命师的他的气息,可他能探知其他诅咒师的黑暗气息……父亲在……在……是后院!
没有空顺着蜿蜒如蛇的走廊跑去,黯魍转身翻过栏杆,跃过隔墙,几乎是直线奔向感应到的方向。也许菲旋并不是在父亲那里,可那是他可以得知他所在的唯一线索……
当奔入后院时,一抹鲜红刺目的血花整好在他眼前略过,犹如空气中的诅咒,又像下午时的太阳,艳丽而毒辣,刺眼地在他面前绽放。
“啊……”
菲旋的哀叫割破了他的耳膜,小小的身躯在半空中朝后摔去,最后坠落在泥土地上,太瘦太轻了,还弹了一下,才又坠落!他惊地骤然间丧失所有神经,怔了两秒,直到看见菲旋左肩上飞速渗出的血水,将他的衣杉和背下泥土全染成艳花的色彩!
暗魍急扑上去,二话不说先撕开菲旋左肩上被赤红液体湿透的衣衫,血腥味扑面袭来,几乎将他击倒——那是被一个被贯穿的伤口,传透得很彻底,肌肉和神经,全都血肉模糊,分辨不出。
黯魍倒抽口气,吸进心肺里却全是玻璃碎片般割裂地巨痛。
不是的……
血而已,他看得多了。每一次任务,每一次诅咒,他都是带着血腥味回来,自己看着那些丑陋的伤口,自己包扎,已经熟悉到了麻木的程度!
他还惊什么?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期都不在乎……
却,原来。
还有没看清晰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