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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2)

一九七九年夏,朱家湾已连续三十多天滴雨未下,天空的骄阳好似巨型火球,持续烘烤着大地,滚滚热浪从连片稻田升起,成群结队的蚂蚁穿梭于干裂的土地,裹着热浪的风轻轻拂过,含羞起伏的稻穗顿时变成一片金色海洋。

烈日当空,一群戴着土黄色编织草帽的男女正在田里挥汗如雨。领头的汉子穿着印有“劳动模范奖”的白色背心,皮肤黝黑,好似涂了一层黑炭,粗糙的手臂上满是禾叶划出的血红印记,额头上的汗水汇成柱状,源源不断地从脸颊两侧流下。他一边割着稻穗,一边擦着汗水,嘴里不停念叨:“这鬼天气,难不成龙王爷也在龙宫里搞阶级斗争,没空到凡间布雨,都一个多月了,搞斗争好歹也要歇口气吧!妈哟,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呢”

旁边叼着烟袋的瘦老汉搭话道:“朱队长,你就别逗笑了,队里十几口人都中暑了,要不让大家先休息几天吧。”

黑汉把脸一横:“这哪行!大暑一过,雨水充足,稻谷就要生秧,咱们一年的辛苦可就白瞎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咱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拉稀摆带!”

瘦老汉叹气道:“哎,理倒是这个理儿,可人又不是牲口,总得歇口气吧!”

黑汉用腰上的湿毛巾擦了把脸,商量道:“要不这样,我去乡里找几个年轻劳力,他们的工钱到时候从大家的工分里扣,咋样?”

瘦老汉战战兢兢道:“这会不会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万一遭南湾人举报,咋整?”

黑汉拍着他的肩膀:“怕啥,没看报纸吗,安徽都开始搞包产到户了,人家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们找点人来帮忙,能出多大的事?再说,别那么死脑筋,我们白天干,他们晚上干,两帮人轮流倒,鬼才晓得。”

瘦老汉点头道:“哎,也行,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黑汉道:“那你带领大伙儿继续干,我去乡里跑一趟。”

这个叫朱全贵的黑汉,去年刚当上北湾的生产队长。在外人看来,在接近四十岁的年纪当上芝麻绿豆大的生产队长根本不算啥。但只有他知道,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朱家湾大队位于津南地区开源县满月公社,之所以叫朱家湾,主要是朱姓人家占绝大多数,是个封闭落后的宗族村。朱家湾被一条三十多米宽的响水河隔开,这条河不仅孕育了当地数辈人,还将这块土地的贫富界限划分得泾渭分明。河的南岸叫南湾,地势平坦,水土肥沃,是块“聚宝盆”,祖辈都由朱家人盘踞。河的北岸叫北湾,背靠大山,地势狭长,是个“穷旮旯”,大多数都是从其他地方迁入的外姓人。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几十年来,朱家湾一直由南湾人说了算,大小事务北湾人只能隔岸当看客。

朱全贵虽说在这里土生土长,但并不算正宗的朱家人,他父亲姓李,是朱家湾招进来的“上门女婿”。按照当地风俗,他从小随了母姓。因为这层缘故,导致他的“仕途”异常艰难。为了当上北湾队长,全贵是上上下下跑断了腿,终于等到老队长退下来,这才轮到他上位。

全贵是村里为数不多念过高中的人,他喜欢看书读报,每天早上都会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一边裹着烟叶一边看着报纸。大伙儿都笑他:“全贵,又在学习哩?报纸里到底是有工分还是有婆娘,咋能让你看得这么起劲!”这时,他会不慢不紧的点上纸烟,猛啄一口,眉头皱纹挤在一起,鼻孔喷出两道浓烟,嘴上毫不留情地回击:“你们懂个屁,这叫与时俱进!”

因为喜欢读书看报,全贵成了朱家湾的名人。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天文地理,诸如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美国共/产/党/员为什么不上山打游击,宇宙里面究竟有没有外星人,秦琼和关公谁更厉害,潘金莲与西门庆偷了多少次腥,他都讲得出一些道道来,而且还会捎带几句马列主义、唯物史观,大家听他说话如听天书一般,尊他“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晓得全”。

全贵最喜欢读的报纸是人民日报,他永远记得1978年12月18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发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当读到“全会果断地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时,他嘴里叼着的烟突然颤抖了起来,瞳孔瞬间放大,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然而,他并不知道,虽然改革的号角已经吹响,但对于像朱家湾这样的西部山村而言,这条路注定要比想象中的艰难!

全贵要改变朱家湾现状,摆在眼前最大的障碍就是大队书记朱正苗。这位老支书从部队复原后就一直担任支书,二十多年来地位无可撼动。在全贵眼里,这位老支书就是个思想保守的顽固派,整天宣扬“人民公社好、吃饭不花钱、努力搞生产”,但实际上呢?南湾人倒是过得舒坦,白米干饭吃得香喷喷,隔三差五吃顿猪肉打个牙祭。可北湾人一直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日三餐都是吃糠咽菜。

六十年代闹旱灾那些年,粮食紧张,更是把北湾人饿得肚子瘪到了背脊骨,一个个身体浮肿、眼眶凹陷,男人们的性/欲没了,女人们的例/假也停了,好几年没生过孩子。因为这些缘故,北湾和南湾素来水火不容,相互仇视。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次队里抢收水稻,就是朱全贵当上队长后烧的“第一把火”,说什么也要抢在南湾前面完成任务,让大家知道他领导下的北湾并不比南湾差!

招工时,朱全贵第一次看见周晓雪的父亲周万成。集市上,周万成穿着筋吊吊的烂衣服,脸上裹着煤灰,瘦若枯柴,像个马猴。朱全贵本不愿招他,但经不住周万成软磨硬泡、好说歹说,这才松了口。

帮工期间,周万成腿脚勤快,完全超出了朱全贵对他的期望。原本朱全贵只是队长,他偏往高了喊,叫他朱主任,朱全贵开始还严肃纠正,可周万成死活不改口,全贵嘴上说要不得,但心里却美滋滋。帮工结束后,朱全贵单独请周万成喝酒。

周万成有个毛病,沾酒人就飘,啥话都往外唠。他告诉朱全贵,自己祖辈是东拉县铁山镇周家沟的地主,家里光长工都有三四个,周扒皮半夜学鸡叫那事他祖先早就干过。只是到了周万成他爹这一辈,家道开始中落。他爹是个有远见的人物,认为再不败家就没机会了,于是整天厮混在赌坊和妓院,在他的日夜操劳下,终于把家败了个精光。后来新中国成立,搞土地改革,地主的土地全部被没收,他爹兴奋地对他娘说,你瞅瞅,得亏我把家产赌了嫖了,不然被国家没收,多可惜!周万成经常听他爹说起以前在赌坊和妓院的风/流故事,从小就羡慕他爹的生活。

文/革期间,他们一家被划成“五类分子”。那时候,雇农的地位优于贫农,贫农的地位优于下中农,下中农的地位优于中农,中农的地位由于富农,以此类推,三等九级。邻居间吵嘴,都要先掂量掂量对手的阶级高下,自己的成分优劣,否则就是自找死路,成为阶级斗争的敌人。周万成年少时,不知厉害,到处挑事惹祸,但经过几次鼻青脸肿的教训后,终于老实了下来。每次他挨完批/斗后,都会暗中叫骂:“他妈的,祖宗作恶,子孙受罪,造孽!”

因为成分不好,十里八乡没一个姑娘看上周万成。都二十好几的他,至今还没娶上婆娘,成了远近出名的“光棍”。后来,他离开东拉县,四处打闲工、讨生活。朱全贵觉得周万成虽然成分不好,但人看着还算老实,或许留下来对自己有用,于是决定给他做桩媒。

全贵在朱家湾还有个兄长,他爹在给他们两兄弟取名时把“富贵”两个字拆开,寓意但求全福全贵。不同于朱全贵,朱全福对当干部毫无兴趣,他唯一的爱好就是五行之术,喜好算命、看风水。年轻时,他曾给南湾的朱老三卜了一卦,说他在六十岁左右时必有大劫,气得朱老三上蹿下跳,把朱全福祖宗八辈都臭骂了一顿。

无巧不成书。朱老三满六十那天,闺女好心给他称了两斤猪肉,朱老三几个月不见油腥,难得打一次牙祭,专挑肥朵肉吃,结果闹起了肚子,蹲了几次茅房后双脚发软,掉在茅坑里淹死了。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朱全福的命运,让他成了声名远扬的“半仙儿”,就连严打牛鬼蛇神那阵,都有人敢私下找他算命。也有人不服,称他耍的不过是骗人把戏。每逢此时,他就会拿朱老三的事举例。“喂,知道南湾朱老三吗?这老家伙就是不信我,所以才掉进茅坑里淹死了。你也想和他一样吗?”听他这样一说,质疑的人总会闭嘴,毕竟在他们看来,命运这种事很玄妙,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因为迷信,朱全福重男轻女的思想尤为严重。为了生儿子,他把开源县的菩萨庙几乎拜了个遍。但天不随人愿,前三胎生的全是姑娘,差点坏了他“半仙”的名号。听说东拉县的东岳庙十分灵验,他赶了整整一天路,专程去求子。说来也怪,刚拜完菩萨,他婆娘李桂芬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朱全福的四个子女分别叫、春兰、夏兰、秋兰、冬男,恰好每个子女相隔四岁。春兰是老大,惊蛰时节出生,相貌一般,打娘胎里下来就患有羊癫疯,时不时会抽搐晕厥,村里人以为这种病会传染,走路都要绕她三米开外。夏兰是老二,小满时节出生,个性乖巧,能说会道,只要她在的场合一定是欢声笑语。秋兰是老三,白露时节出生,人才俊俏,相貌出众,因为漂亮,从小就得到格外关爱。冬男是老幺,大寒时节出生,他出生那天,朱全福乐坏了,专门到供销社称了几斤糖,买了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南北湾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朱全福见人就发糖,宣告他终于有了儿子。

四个子女中,朱全福最不喜欢春兰,除了嫌弃她性格沉闷、不会来事外,最主要是迷信“羊癫疯”是凶兆,会影响家里的风水和运数。没等春兰满十八岁,他就想方设法的托媒人介绍对象。但春兰的“羊癫疯”在朱家湾众人皆知,大伙儿都怕这病会传染或者遗传,没人敢上门提亲。邻近几个大队倒有人来说媒,但很快就知道“羊癫疯”的事情,立马要求退媒,气得他咬牙切齿。眼见春兰都二十好几了,朱全福越看她心里越焦,对兄弟朱全贵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帮春兰物色个对象。

朱全贵正为侄女的事情发愁,周万成恰好出现在视野中。朱全贵简要说了下春兰的情况,问他愿不愿意,并承诺两人结婚之后,帮他在朱家湾落户。周万成是个落魄的“贵族”,俗话说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活了半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做梦也想娶媳妇,头点得似小鸡啄米。喝完酒,全贵踉踉跄跄地来到兄长家里,和他说起这事。朱全福听说有人愿意娶春兰,立马就应承了这门婚事!

周万成迷迷糊糊的躺在草垛上,想起朱全贵给他说的话,激动得睡不着觉。命运就是这样神奇,前几天他还在东拉县挑煤,今天就有人给她说媒,更为关键的是他终于能够安定下来,不再过饱一顿、饿一顿的流浪生活。想到这里,他难以入眠,没等天亮就迫不及待的上门提亲。按照当地的风俗,准女婿第一次上门要带上聘礼,周万成穷得叮当响,屁都崩不出一个,还是找“媒人”朱全贵借了几块钱,称了几斤肉,买了几把挂面,拎着去老丈人家。李桂芬见周万成干瘪瘦弱,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不太满意,压低声音对朱全福说,要不再等等!朱全福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哪能轻易放弃,说了句将就,便拿着黄历挑日子,不再正眼瞧周万成。

周万成紧张的坐在长凳上,连大气也不敢出。朱春兰性格里有一种逆来顺受,周万成提亲的时候,她正在里屋偷看,发现周万成是个佝偻瘦弱的男人,鼓起的希望立马泄了气,但迫于父亲的威严,她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因为周万成是外来户,在朱家湾没有房子,朱全福和朱全贵商量了下,决定把父母留下的两垄土房分给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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