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和仇恨在海盗们的生活中来来回回。
这位神明在选择剥削对象时,实在太明智。他从来不妄想人的忠心, 所贯彻的只有以暴制暴。
海盗是这种手段下最好的制暴对象…
无论他们看见自己亲人如何被悲惨对待, 只要他们自己能活下去, 而且活得还不错,他们就会让所有的仇恨和屈辱变成后脑勺的一片浮云,轻飘飘地叫海风吹走将它们吹走。
然后, 助纣为虐。
胖女人就是这些海盗中最好的代表。
她这家黑店,在整片海域, 都是出了名的。为神明大人送的美人数量, 也是出了名的。
她以为自己能够坦然轻松地面对自己儿子和小女儿被神明大人穿在竹签上狰狞扭曲的面容, 以及那两双怨恨睁着,死也不瞑目的大眼睛。她以为曾经所有的伤痛和仇恨都已经被她忘记,了无痕迹。
直到这带着死亡的咸凉海风吹来了这两个人。
她才明白, 那些所谓的放下和坦然都是她以为的!
那深深、深深刻入心里的仇恨,从来没有随着云朵一起飘走,也从来没有被海浪抹平。只不过是她一直自欺欺人地用更加卑劣的恶行将它们掩盖;用不得不向敌人俯首称臣的日夜折磨让自己麻木。
可是, 当光明照进来时, 心里所有的黑暗便再也无处可藏。
它们像是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的蟑螂老鼠,抱着头哀嚎窜逃, 却怎么也躲不过光明普照。
将她心里最深最痛的伤疤揭掉。看似痊愈的伤口早已经在麻木僵硬的血疤下化脓。滴滴答答淌着最疼的脓血。
一直表现出海盗那种独特的冷心冷肺狡猾嗜血的胖女人,越说身体颤抖地越是频繁。
曾经作着滔天恶行也能抖着满身横肉咧嘴呵呵一笑而过的淡然,在光明的摧折下碎得一塌糊涂, 就只剩下赤红的双目中刻骨阴冷的仇恨, 以及无奈。
穿透了灵魂, 剜了心,却只能痛不欲生看着的……无奈。
凭他们自己,没办法战胜“神明”。
看得越清楚的海盗,就被这种清清楚楚的刺地越深。
胖女人说道最后,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
半个小时前那站不直坐不定、浸透了浑身上下油滑的邪坏现在完全看不见。她这时在涅罗安和亚修斯面前跪得笔直。
这是她对光明和希望的虔诚。
这光明来自,她看到了比“神明”更强的人——至少旗鼓相当。
至少,他们似乎愿意多管闲事。
她身后跪着她所有的手下,此时也个个挺得像根竹签。
胸腔里那颗因为目睹自己亲人惨死而被绞成一片片的心,竟然生出了个从所未有的念头
如果……如果眼前这两位大人能够为他们复仇、能够救出牢里其他的亲人……那么……那么他们情愿为自己曾经所犯下的恶行而赎罪,情愿走上绞刑台。
一向自私自利的海盗,竟然愿意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他们也从未想到这会发生。
可现在,他们真就是这么想的。
在唯一的希望面前,他们真就是、这么想的。
涅罗安躺做在木椅子里,看着这波无恶不作的海盗,竟然也有一天,能放出这样一股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该不该说人性还是本善呢?
这问题有点难办啊。
涅罗安半躺着摇摇头。
如果按照策略的角度看,这时候并不适合和那位“神明”做对。
对面的一对向哨,涅罗安摸不清他们真正的实力,尤其是……那个哨兵。
黑头发的男人没有出全力。
涅罗安却是尽了自己绝大部分努力。
他之所以会放出那么大的阵仗,只是震慑和威吓敌人撤退,让他和亚修斯有足够时间脱身。
涅罗安对自己和亚修斯的潜力很有信心。
只要他能标记……
可问题却要比他的信心复杂很多。
标记需要两方全然的爱和契合。这才是最完美的标记。
全然的爱是什么?
两人对对方完全无私的、无所求的爱。可以为他放弃一切。什么身份地位权势,都不过是可以随时扔掉的玩具;什么荣耀乃至生命,都是可以献祭给自己爱人的祭品。
涅罗安可以做到。
他为此在宇宙中踽踽漂泊百年了,就只是为了爱上一个人,一个向导。
但是亚修斯可以吗?
这位罗马的银发贵族啊……
牵绊他的东西太多。
这些东西又都不是他想丢就能丢的。
他的向导太善良太温柔。
纵使拥有天大力量,也被责任家族使命和荣耀死死的绑住,动弹不得。
涅罗安不能强迫。
他完美的标记不容掺一点杂质。
他同他的关系,应该是这世间最纯洁的水晶,剔透无暇。
这样的完美在人世间几乎不存在。
除了向哨。
既然宇宙给了他这样个实现完美的机会,涅罗安怎么肯轻易放弃?
他要等,等到美丽的贵族全身心的臣服。
所以现在他要避免一切所有的威胁,在他完美的标记没有达成以前。
黑船不知名的向哨,是涅罗安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障碍。
他不能冒这个危险。
“我们没时间……”涅罗安不得不拒绝。
亚修斯不这么想,如果被迫害的人里有罗马公民,那么救助他们是自己的职责。
“明天我们会去看看。”
亚修斯打断涅罗安的拒绝,冷静的做出自己的决定。
他本就是这里的决策者,他把这项权利交给涅罗安很久,现在是拿回来的时候了。
涅罗安被打断后就没在说过话。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亚修斯。
眼中都是无奈。
亚修斯垂眸,移开视线。
他虽然不如涅罗安对黑船上那对神秘的哨兵向导那么敏感。但他长期在外作战的经验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对手的危险。
他们现在要去希腊。
离开的确是最安全的决定。
但是受害者里有罗马人。
这是亚修斯放不下的责任。
他必须去看看。
涅罗安在亚修斯开口时就知道这个决定没有挽回余地。
他这位美丽的向导,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在动摇。
“算了。”涅罗安仰躺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深深叹了口气,“听你的,我们明天去看看。但是……”
涅罗安顿了顿。
亚修斯回头:“但是什么?”
涅罗安勾着手指:“你过来。”
这姿势有点挑衅,亚修斯蹙眉站定了会儿,还是打算听听涅罗安那个但是里有什么。
他听话地走过去。
忽觉得腰上力道一紧,天地旋转,亚修斯人就被涅罗安圈尽怀里,被迫落在男人结实的大腿上。
亚修斯早知道涅罗安心怀不轨,走进时心里就有分准备和暗许。可这男人竟然在那么多双眼睛前做这么大的动作……
贵族的骄傲还是让他又惊又怒。
“你……”
亚修斯想推开涅罗安,对方就已经强势吻住他的唇。说不上温柔的气息席卷了他所有心智。起初还在意着那十几号针扎一般的视线,在意着自己的骄傲和内心最深的秘密公之于众。
等到肺里的空气全部被夺走,外在的一切就都无所谓了。亚修斯莫名掉进了柔和的光亮里,在这里他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是谁,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已经模糊不清。
心中澄澈地像是一面没有瑕疵的水晶镜子,不染尘埃,只有完全的满足和圆满。
当一切阻碍他的人事物都消融在这片忘我里,亚修斯无法控制的迎合涅罗安的吻。
很难描述眼前的情景。胖女人和他的手下只能呆呆地看着。
她早就看出这两个俊美的年轻人有古怪,想着这样面容的两个男人能在一起,的确是件香艳的事情。可真当眼见为实,却发现她想象中那些让人亢奋又糜.烂的样子都没看见,看见的只有两位仿佛天上神祇一般的男子互相真挚相拥着发光……
是的……他们在发光。
胖女人对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
这双眼睛长在她身上,看了太多的黑暗和污秽,人世间所有一些被歌颂的美好情感在她眼里都染着深深欲望泥垢。
但是现在,她却看见真的有爱情可以发光……发着水晶似得毫无杂质的光……
涅罗安微醺地眯着眼睛放开亚修斯。
银发贵族冷白的面颊上浮起两团柔和的红晕。同样冷颜色的眸中波光粼粼,涣散不凝。
涅罗安爱极了亚修斯这种茫然的表情。
大概也就是在这样恍惚地时刻,这位强大的贵族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吧……
他无奈叹口气,抬手点在亚修斯眉心。
手指接触到亚修斯白玉似的眉心,银发美人蓦然地抬头,瞪大眼睛望向涅罗安。
接着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栗。
有种快乐。没办法演说的快乐海啸似地将亚修斯吞没。在这篇汪洋大海里,他自己刹那间就消失了,融化了,像是融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时间在这一秒停止,亚修斯完全被广袤无边的快乐和圆满吞没。这片海洋是他,他又是这片海洋。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强大,这天地间的一切都从他而生,从他而灭。
他抱住涅罗安的肩膀,手上的力道越撺越紧……
直到,男人在耳边呢喃道:“记住这个感觉。这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时候的感觉。”
亚修斯浑身一震。
从方才快.乐的极.致中醒来。
抬头,恍惚茫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涅罗安笑着在亚修斯蝶翼般的长睫毛上一吻,他轻轻拥住亚修斯,宛若抱着这时间最珍贵的瑰宝:“你现在是我的了,虽然只是暂时的。”
涅罗安刚才给亚修斯做了临时的模拟标记。这是帝国培养向哨默契时会做的意向训练。它能够完全模拟向哨标记时候的所有感觉。
这看上去很完美,可它也有一项致命的缺陷。这缺陷让这项训练曾经被帝国严令禁止在实战中使用。
这种临时标记,会忽然失效。
在实际战斗中,互相依赖的哨兵和向导忽然失联,这是很可怕的。
最严重的案例是直接导致两方完全失控发狂。
如果不是情势所逼,涅罗安不想动用这项技术。
没有一个哨兵或者向导愿意体验忽然同另一半失联的痛苦。这就好像生生把另一半的自己从生命中剜走,这种来自灵魂的疼痛和孤独真的很容易让人发疯。
现在涅罗安管不了这么多了,先保证他们的安全再说。
亚修斯从涅罗安那里感应到了所有有关于临时标记的信息。
当他们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一切都变得那么顺畅和理所当然。他现在被力量包裹充盈着,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先是诧异自己的变化,甚至放任自己那清晰又无法控制地对于涅罗安的依赖。他能看清自己头脑中冒出的每个念头。他想和涅罗安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这曾经可耻的念头现在是如此的自然。
年轻的向导却只在他的哨兵坚实的臂弯里温存了片刻,沉沉压在身上的责任让他猛然惊醒。
被困在山牢里的罗马人!
如果时间紧迫!那么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决这所有的危机。
“我要去看看。”亚修斯抬头询问涅罗安。这是向导在征求哨兵的询问。
是否作战的决定权一般都握在哨兵手里,但事实上,涅罗安这次别无选择。
“我们去吧。”涅罗安无奈的笑容里蕴着宠溺和包容。
亚修斯在这个笑容中沉溺了片刻。一直以来他都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包容他身边所有的人。这个总是喜欢腻在他身边的男人,却是第一个会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表情的人。
他知道,这个回答并不是涅罗安所愿。他更希望他们能够平安。
肩负的责任却让亚修斯不得不冒着危险前行。
涅罗安理解他,并且愿意同他一起去。
亚修斯心中莫名生出陌生的暖意。
“我们一起去。”亚修斯带着鲜少有的感激,在涅罗安的唇上印上一吻。带着贵族的骄傲和羞赧,蜻蜓点水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再耽搁,由胖女人带着,连夜去了关人的山牢。
亚力克原本也想跟着来,却被涅罗安和亚修斯一起拒绝了。这次敌人不明,不管亚力克再怎么衷心,对于涅罗安和亚修斯来说,也都是个包袱。
亚力克心里当然很不情愿。不过主人和那讨厌男人说的也是事实。亚力克最终只能在黑店里留守。
胖女人带着亚修斯和涅罗安穿过长长的海岸线,来到关押囚犯的地方。
这山牢原本是留守的罗马军队为了关押战俘建造的。后来侵略战争结束后就废弃了。罗马人不擅长海上经商,所以被分配到这里管理的总督对于这座港口小城也没多在意。落单的港口很快成了商人和海盗的天堂,现在,又成了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神明”的自留田。
三人摸着黑潜入山牢。
那可真是人间地狱。
如果众神真的想惩罚人类,在残酷也莫过于如此了吧。
山牢在海边,海滩上被串起来的人绵延了好远。
牢是人为把一块巨大的山岩凿空了,在洞口安了个简陋的铁栅栏。
人就被关在里面,污黑的□□和地上的烂泥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的恶臭让人分不清什么是人什么是污迹。
地牢面前没有人值守。
这也是这位黑海神明最可怕的地方。
就算没有人值守,也从不会有人逃跑。
因为逃跑的人会遭受到来自“神明”更可怕的报复,也因为无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神明”都有办法能够把他们捉回来。
这么长时间了,试着逃跑的人不计其数。
但,从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从没有一个人。
胖女人惊恐地低声说着。
她站在地牢门口的时候,死活都不愿意进来。
这地牢进来容易,可想出去……那只有送命啊。
要不是涅罗安坚持要有人带路,要不是亚修斯轻声劝慰,誓言会保护她安全,胖女人是真的怎么都不愿意进来的。
胖女人深深刻在骨血里的恐惧,涅罗安并不在意。
这些对于一个高等级的哨兵来说太简单了。
他现在是因为防止自己暴走,压抑了自己的等级和能力,才没有办法做到那么大范围的监测和攻击。但凡到达A等级的哨兵,都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他身边百公里以内或以上每个猎物的一举一动,如果再加上有辅助能力很出色的向导在一旁做导引,那么他可以做到远程击杀任何一个想逃走的猎物。
涅罗安从胖女人透露的信息里粗略估计了下那对向哨的活动范围。
结果并不怎么美好。如果他的计算没有错误,那么对面的向哨,至少是哨兵,有A级以上。
是个,不弱的敌人啊。
涅罗安正想着,忽听到胖女人传来一声尖叫:“不对!不对!这里的人数不对,好多人不见了!!”
亚修斯和涅罗安同时侧目,皱眉询问:“什么意思?”
“这里原本有好多人!几乎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人,不会有空隙。但这里没有!好多人不见了!”胖女人用她蹩脚的拉丁语惊恐的笔划,她很快又为自己的恐惧找到了更有力的理由,“是神明大人!神明大人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了!啊!是神明大人的报复!!神明大人知道这件事了……”
胖女人的尖叫永远没有机会画上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