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被涂了黑漆的箭无声无息穿透了她的头颅,箭头没出的地方,有一排在黑暗中依旧熠熠生辉的拉丁字母。
涅罗安拔出那根箭,胖女人软趴趴倒地,并没有任何人为她的死亡默哀。
“来船上。”
涅罗安拼出了箭上的拉丁字母。
在山牢不远处的海面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号角,这是对他们的另一个提醒。
亚修斯和涅罗安在刺耳的号角声中,对视一眼。
去还是不去?
答案在这一眼中就已经了然。
号角声还未停歇,这两条修长的身影,就已经飞窜出洞口。
顺着号角声来的方向,在遥遥的海岸线尽头,有两艘黑船在海面上起起伏伏。黑船之下,蠕动着一串渺小的黑点。
这是被强制押上船的死囚们。
涅罗安和亚修斯一路以最快的速度飞掠到死囚最末尾。
长期被关押着不见阳光的人们,没剪过的长发遮住了他们沾染满了尘垢的面容。身上是长期没有清洗的恶臭,远远一直要飘到海岸尽头。
亚修斯和涅罗安不知道“神明”为什么要把这些人赶上船。
被涅罗安临时标记后,亚修斯的侦查能力比之前厉害了数倍,他只是遥遥在队伍的最末尾扫了眼,就见了好几个有着明显罗马公民特征的死囚。
这里果然有罗马人。
这下亚修斯更加走不开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上船?
丧尸一般的队伍整整齐齐向前走,黑船像是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这情景实在有些诡异。涅罗安和亚修斯决定不轻举妄动,跟在队伍的最末尾慢慢向前移动。
整整一支队伍,只有上船地方两名水手维持秩序。
亚修斯和涅罗安不得不再次感慨,这位“神明”大人的威慑力。
涅罗安粗略估计,这一整支队伍差不多有一两百人,比那两名水手的人数足足多了一百多倍。只要他们能团结反抗,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把这两名水手给淹死了。可他们偏偏就这样像是认命似得一步步迈向不知生死的黑暗。
有序的前行让队伍缩减地很快,不一会儿就轮到涅罗安和亚修斯。
衣着干净身材修长容貌又俊美的两人实在是很招人眼球。
从进入那俩水手视线开始,他们的目光就在两人身上没有离开过。
尤其是亚修斯。
他们知道这是个男人,又很难想象,有这样容貌的真的是个男人。
所有的死囚都上船了,海滩上就只剩下亚修斯和涅罗安。
他们没有意外地被两个水手拦下。
水手不太会说拉丁语,只能粗劣地用几个字母和粗暴的手势告诉涅罗安:他们必须分开,亚修斯要上这艘船,涅罗安必须去另一艘没有死囚的船。
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刻,涅罗安怎么可能轻易和亚修斯分开?!
一直以来都佯装脾气温和的哨兵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两个普通的水手而已,对于进入战斗状态的涅罗安来说,不过就是两只不知道警觉的瘸腿蚂蚁。
涅罗安的杀意立即通过心电感应印到亚修斯的心头。
他按住了涅罗安的杀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同时对照着涅罗安的杀意,气泡一般冒出了许多念头。
其中有个最显眼的念头让他千万要制止涅罗安的爆发。
在这里杀人是最糟糕的选择。他不能让涅罗安卷入战争。最好的选择是他一个人上船,解决这些船上的麻烦。
船上不知底细的敌人的确很难测,但亚修斯一点也不担心。有种理所当然的安宁在他心间守护着。他面对眼前难以揣测的局势完全没有畏惧。
这就足够了。
身经百战的亚修斯对自己太了解。
一场战役,一旦他没有畏惧只有宁泰,那么这场战争他就赢定了。
这么多年,这个铁律从未打破过。
“我一个人上去吧,听他的。”
亚修斯轻声说道。
在银发贵族开口之前,涅罗安已经收到了一连串向导在心间传来的安慰信息。他的向导说他很有把握,这原本应该是十分让人安心的信息,却在涅罗安心里种下了颗不安的种子。
这种临时标记的情况下,向导如此有信心,真的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涅罗安不确定亚修斯能不能掌握好分寸,就像他也不能确定,标记什么时候会消失一样。
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他骄傲的向导对此很坚定。
如果涅罗安在现在提出反对意见,这位总是说一不二的年轻将军恐怕要在沙滩上和自己打一架。
两个人现在都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
涅罗安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无奈叹气:“好吧,你自己小心。”
亚修斯点点头转身要上船,涅罗安忽然后悔似得拉住他的手腕。
银发向导不明所以回头,对上涅罗安异常严肃面容。
“我只有一个要求。”涅罗安一字一句说道,“答应我,只允许救罗马人。”
亚修斯沉默。
救人这种事情……他相信涅罗安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这种及其容易遇到生死一线的情景,哪里有时间分别是不是罗马人。到时候他一定是见到人就护着,能就一个是一个啊。
亚修斯心里所想的,一分不差地被涅罗安感应到。
标记之后,哨兵和向导之间就不会再有秘密。
虽然他们现在是临时标记,心念的传达不过也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果然是这样。
涅罗安真是太了解他这位善良的银发向导了。
他现在有点后悔临时标记了亚修斯,有时候越强大的人越会忘记自保。
“答应我,只救罗马人。”涅罗安这次没用心灵感应。
他满脸严肃的将整句话用低沉凝重的声音缓慢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吐出,每个字母都像烙铁,直往亚修斯心头砸下。
这次是亚修斯妥协了。
他从涅罗安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中读出了男人的坚持。
如果他不如他所愿做下誓言,那么涅罗安恐怕不会放他上船。
“我答应你,只救罗马人。”亚修斯垂眸低声说道。
涅罗安觉得这誓言一点力道都没有,他还想再要,身后两个水手都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催促两人。
涅罗安心头一包火嗖得被点燃。他转头想给这些水手点颜色看看,那边银发向导已经抓紧机会上了船。
哨兵所有的怒火本就是因为担心向导。现在怒火的□□已经远去,涅罗安这火发的也一点意思都没有。
哎!
哨兵消掉心头所有火气,对着昏沉的天空长长叹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自己选的老婆啊!
想着,转身往他要上的黑船去。
另一艘黑船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
唯有登船的地方,他之前看见的红头发男人倚靠在船舱边上,挑衅地看着涅罗安。
之前在黑崖,遥远的距离再加上紧张的局势,让涅罗安无暇顾及欣赏这两位不知名对手的面目。
现在近距离仔细瞧瞧,涅罗安颇为惊讶地发现这红毛小子长相竟然一点不赖。
个子很高,站在涅罗安身边也就堪堪比他矮了半个头。皮肤很白,在一头火红色长发的衬托下更显透明。五官是完美的精致比例。一双长腿穿在紧身皮衣里,轮廓清晰可见。只有根皮带松垮架在胯上,别着条软鞭和罗马刀,也没有穿条短皮裤遮挡下,配上他那张和亚修斯一样雌雄莫辩的漂亮脸蛋,真的很容易让人乱想。
等等……涅罗安在自己的思绪中怔愣了下。
这人长得像亚修斯?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再次上上下下打量这红发男人。
又一看让他更加心里惴惴。
真的像。
而且这向导也是长发。
五官虽然不尽相同,在涅罗安看来,亚修斯更精致些。整体的形貌竟然有种惊人的吻合感。
如果不是这红头发的性子的确泼辣,还有些没头脑,涅罗安乍一眼间可能真的会搞错。
两个如此相似的人?
这不是个好兆头。
大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制造这样的巧合,其中一定有因缘。
涅罗安心头的乌云又多了几片。
靠在门框上的男人抬起一条皮.裤.下的长.腿,挑着向上的眼角戏谑地望向涅罗安,漂亮脸蛋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向涅罗安发出不怎么友善的信号:怎么?敢上来吗?
涅罗安敢当然是敢的。可再现在这种情势,他实在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他转头遥望亚修斯,另一艘船上,亚修斯的冷清的身影已经上船了。涅罗安这边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他倒要看看,这对哨兵向导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万没想到,涅罗安这次是真的轻敌了。
大概是在罗马压抑了太久的战斗本能,让涅罗安没有发现眼前的危险。
他在进入船舱的一刹那,有电流状的青红色光芒在围绕着门框亮起。涅罗安浑身的细胞都好像遭到了剧烈电击,在那瞬间,他的意识就灰黑一片。想保护亚修斯的念头成了这片黑暗中最后的一丝稻草。他努力抓着想保持清醒。恍惚间他勉力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了些青红色亮光的碎片。
该死,这是个咒语。
这是涅罗安大脑在那时唯一的反应,也是最后的反应。之后,他就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涅罗安意识消失的同时,亚修斯正跟在死囚队伍的最末尾,在潮湿的船舱内缓慢却有纪律的前行。
忽然觉得一阵空虚的心悸,让亚修斯喘着粗气蓦然停住步伐。
他错愕地呆站在原地捂住胸前,过了会儿,心悸退去,他才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涅罗安上的黑船的方向。
这是怎么回事?涅罗安出事了?还是时间到了?
亚修斯细细追忆这方才痛心到绝望的心悸的感觉,希望从中找到信息。
不,这不像是涅罗安出事了。
心悸只是一瞬间,现在的余波已过,他依旧觉得安宁且充满了力量,这和涅罗安刚刚标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涅罗安没有出事,时间也没到。
那刚才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刚刚成为向导的亚修斯对这些陌生的感觉全都是茫然。
身后的水手粗鲁地推了他一把,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骂骂咧咧。
亚修斯猜这应该是让他快走的意思。
亚修斯现在不能和这些人起冲突,只能压下心中的奇怪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处船舱门前,舱门忽然打开。
亚修斯面前麻木的死囚没有任何反应,亚修斯却警觉迅猛转过头。一只手从里面迅雷似蹿出来,正好要揪住亚修斯的衣领。
这种速度在亚修斯看来太慢了!银发向导敏捷地向旁边侧身,就躲过了这只手的探抓。如果他现在手上有一柄罗马弯刀,那么这只手早就已经和他的主体分离了。
眼前死囚队伍越走越远,后面的人没有在推搡亚修斯让他前进。亚修斯就警惕地盯着半开的舱门。
他的探查意念先一步放出,他知道舱门里并没有危险。
常年累月出战的习惯还是让他时刻保持警戒。
想抓他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剃着光头,嘴唇又黑又厚。
昏暗的船舱里,亚修斯清晰地看见水手黑色的眼睛看着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进来。”光头水手用夹生的拉丁文命令。
亚修斯没动,依旧稳稳站着保持。
光头水手皱起眉,大概在思考自己有没有用对单词。过了片刻,他放弃了,直接用亚修斯听不懂的语言又咕噜了句。这句话显然不是对亚修斯说的。
站在他身后赶人的水手在亚修斯的肩膀上推搡了把。
亚修斯这次没在反抗,他不发一语地走进船舱。
昏暗的船舱有两层,光头水手站的地方不过是个夹层,他在狭小昏暗的夹层中转身,又开了扇门。
两扇门一交错,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新开的这扇门里,船舱上挂了好多油灯,澄黄色的光芒将整个船舱照耀地灯火通明。
不到十平方米的密闭船舱里拥挤了十多个人,他们一个个都睁着惊慌的大眼睛□□地坐在发着淡淡霉腥味的木地板上。
船舱里有男的也有女的。
十几个人共同的特征就是都拥有着一副好皮囊。
而且还不是普通漂亮。
这里每个人扔到人堆里,都是能熠熠生辉迷住人眼睛的柔美。
只是这样的美貌现在完全沾染了恐惧。他们蜷缩在一起,瑟缩着往角落里拥聚。如此美丽的容颜,此时此刻完全成了悲惨命运的开端。
亚修斯鹤立鸡群地站在一群美人中间,冷清的淡色眸子扫视整个船舱一圈。他看到几个黑发黑眼的人。
这些应该就是海盗们为“神明”搜集的猎物。
“你们谁是罗马人?”亚修斯用纯正的拉丁文问道。
蜷缩在一起的美人们都是一愣。
在亚修斯进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亚修斯一定是和他们一样的可怜人。
这样的容貌……也不知道今后会遭到怎么样的对待……
他们想起自己曾今听过的传闻,都感觉身上阵阵发寒。
还有些人看到亚修斯时同时又庆幸。
他们听说,越漂亮的人会被越早选中……也就死得早……
像这个银发男人的样貌,放到哪里都会被第一眼相中吧……
在这个船舱里,除了恐惧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性可言。
谁能想到,他们都以为这银发男人同他们一样,是让人随意宰割的鱼肉时,他竟然站在船舱中央,气定神闲地问了句:谁是罗马人?
知道谁是罗马人又怎么样?难不成他想救人吗?
这念头不过在众人脑中转了圈,就被他们自己嘲讽的赶了出去。
在深渊里最恐怖的不是绝望,而是看到了虚妄地海市蜃楼,却把它当做了希望。有了希望之后在破碎,这种感觉太疼了,他们不敢尝试。
囚美人里,真有一个是罗马人。
他蜷缩在角落里,就连脑袋也完全埋进臂弯。
他是罗马行商的儿子,原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次出海也不过是去渡个假,谁知道竟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这段日子的经历实在是太可怕了,让他不愿意在面对睁着眼睛看到的任何东西。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
直到,他听到了一句掷地有声的提问:谁是罗马人?
身为罗马人的小少爷蓦然抬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乡音了。
然后,他就看见站在船舱中央的亚修斯。那一头银发是那样的晃眼。
银发守护神。
他忽然想起父母总是喜欢和他说的传闻。
小时候他总是怕黑。母亲就会同他讲故事。她说有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银发守护神一直保卫着罗马,也会一直一直保护着他,让所有罗马公民都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这是!他的守护神来救他了吗!
看到希望的小少爷激动地齿关打架,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用溢满了害怕却纯正流利的拉丁语说了句:“我是。”
的确是熟悉的乡音。
亚修斯笑了,他柔和地向小少爷招招手:“到我这里来,不怕。”
这一笑漾起的光辉,似乎让满船舱的油灯都没了光亮。身后的光头水手看得眼睛都挤到了一块。
小少爷的希望也随着亚修斯的一笑更加明朗!他确定这真的是来救他的守护神!当下疯了似得扒开人群,向亚修斯连滚带爬地跌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