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里有不懂拉丁语的, 也有懂的。
但不管懂还是不懂, 小少爷如此明显的肢体动作, 每个人都看得懂。
他们先是片刻的怔愣, 本性中的求生欲让他们迅速反应,跟着小少爷一起不管不顾地往亚修斯的方向涌,有几个离他最近的, 一把就抱上了亚修斯的大腿,痛哭流涕。
亚修斯见到这样的情景,蹙眉。
他还记得他同涅罗安的誓言:只救罗马人。
现在这样的情景,他又怎么只救罗马人?
船舱里哭天抢地的哀嚎惊动了外面的水手,又从隔间的门里低头窜进两个光着膀子人高马大的男人。
他们剃着光头, 背上用黑色颜料纹着可怖的图腾。
整个船舱的人看见这两个水手, 都无法控制地颤抖。
已经挤到最前面的小少爷原本俊秀的五官刹那间扭曲成了团,恐惧瞬间让他失声尖叫!
其中一个黑纹身的水手面无表情几个跨步上前,揪着小少爷的头发, 就把身形娇小的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在三个水手一声声坏笑声中,水手提着小少爷按在船舱上, 作势要脱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布料。
小少爷拼死挣扎,他脸上绝望又惊惧的表情告诉亚修斯,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按住小少爷的水手不耐烦,啐了口唾沫, 抬手作势要扇小少爷的耳光。
他的手高高抬起到空中, 落下。
巴掌没有扇到小少爷的脸上, 反倒是撒了地上的美人儿一脸的腥热液体。
这液体是鲜血。
水手的巴掌在他打算扇小少爷的耳光时不见了。
重新出现时正好在他同伴的脚边。一只断掌。
后知后觉的光头水手的痛觉神经这时候才把痛楚的信息传达到头部。
他握着手腕声嘶力竭尖叫。
一半来自痛彻心扉的剧痛, 另一半来自莫名被袭击的恐惧。
亚修斯手里拿着从光头水手腰带之间抽出来的匕首漠然站着。
这名水手做的最不该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带着匕首走进这间船舱。
断掌的水手背对亚修斯,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同伴倒是看见了。就是亚修斯的一切行动实在是太快,他怔愣在原地很久,才反应明白刚才是这个银头发的男人袭击了自己同伴。
这艘船上的水手都是海盗,带着深入骨髓的凶悍。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转身逃跑,而是抽出腰间同样的匕首刺向亚修斯的咽喉。
他的动作在亚修斯看来太慢。
亚修斯能够一丝不差的估计他所有的行动线,早在他做出反应手摸向腰间的时候,向导手里的匕首就已经划破了他的喉管。
喷溅的鲜血撒了地上的囚美人们一脸。
还剩下最后那个刚才还想开门抓他的水手。
亚修斯冷冷地看他。
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亚修斯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屠船的。
银发美人的身手太可怕。
船上的水手沾着“神明大人”的光,玩过一船又一船的美人。
在享受的时候他们就觉得造物主是公平的。他给了这些美人艺术品似的漂亮脸蛋,却没给他们健硕的身体。几乎大部分被送上船的漂亮脸蛋搭配的都是一副羸弱的身子骨。
谁能想到,这次的造物主竟然如此偏心。给了眼前这男人这样惊艳的一张脸,却也没有忘记赠予他强悍的身手。
两名同伴一点反抗机会也没有的死在自己面前,他哪里还敢和亚修斯硬刚,双腿不受控制地抖成筛糠,拉开舱门夺路而逃。
身经百战的水手吓成这样,伏在地上一船的美人们更是早被鲜血吓破了胆。漂亮的人总有优待,在被“神明”的探子发现带上船之前,他们都是被众星拱月的对象,不管贫穷贵贱,总是会有人来照顾他们。
大部分人养尊处优,哪里有机会见到如此阵仗。一个个都坐伏在水手的血泊里双眼涣散。
亚修斯扶起瘫软在地上的小少爷问道:“这里还有其他罗马人吗?”
小少爷缓了好久,才茫茫然和亚修斯冷静的冰白色眸子对视:“不……不知道啊……但船上有很多船舱……隔壁还有人。我们这里……我们这里是第一间,我听见右边……右边也有人。”
在船上的所有记忆都是不堪的,小少爷想起来就忍不住锁起脖子。
船舱的隔音很糟糕,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见水手残忍的大笑和被捉住的囚犯们痛不欲生的哀嚎。
亚修斯犯难。他垂眸扫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
如果船上人都是这样素质的话,救起来的确困难。
他们一个个都像是马戏团里被恐惧驯服的牲畜,生不起一丝逃离的勇气。就算亚修斯真的能把船上的水手都消灭,他们也不一定有勇气踏出这艘船。
不得不说,这位“神明”的手段的确高妙,当恐惧扎进了心里,就是最好最无形的锁拷。
亚修斯现在没时间多想。
既然后面还有很多船舱,那么他必须要去。
不管船舱里的人敢不敢逃,他总要为他们打开一条逃生的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而且效率最高的办法。
至于最后能不能真的逃出去,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他也无能为力了。
亚修斯的思考在瞬息完成,做了决定就不再迟疑。
他放下手里的小少爷,手上提着匕首转身抬脚。
舱门竟然被他踹穿了,在隔壁果然又是一个装满了囚美人的船舱。
包括那个看管船舱的水手在内,估计没人会想到有人会破墙进来。
亚修斯没多余废话,在船舱里的水手还没反应过来的片刻功夫,飞掷出去的匕首就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捡起另个水手腰间的匕首,抬腿要跨过破开的洞,小少爷忽然明白过来亚修斯要走,哭喊着在血泊里跪行好几步,抱住了亚修斯的大腿,恳求亚修斯带他一起走。
两个房间的囚美人在几乎条件反射的学样,都尖叫哭喊着围聚过来,团团将亚修斯包围,动弹不得。
亚修斯始料未及。
在曾经的战斗里,他接触的大都是勇猛的罗马士兵。罗马人以勇气为荣耀,在战争中只会一无反顾地向前冲,很少会有这样只想依靠别人救助的情况。现在亚修斯帮他们解决了障碍,就连锁住他们的牢门都是开的。为什么他们不自己逃出去?抱着他有什么用?他就只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救助得了这么多人。
被围住的亚修斯没办法动弹,船上嗡地声响起细而绵长的警报声,接着细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向亚修斯。
亚修斯细细辨认,大概有二十多人。
他并不害怕被人围攻。
刀兵相向的事情大多数是勇者胜,亚修斯从没怕过自己在这上面会输。
问题是……这些缠住他双脚的人要怎么办?
他们现在成了亚修斯的沉重的负担,他又不得不拖着他们前行。
这里还只有两个船舱,后面还有多少同样的船舱,有多少同样的人等着他?
亚修斯叹口气,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涅罗安拒绝。
不是他不想救人,就是害怕遇上自己不想得救的人。
围过来的水手海盗渐渐都现身,亚修斯凝神握住手里匕首,准备接下来的一场硬战。不管战斗多么艰难,上场了就不会有多余杂念,这是亚修斯一贯的战斗习惯。
亚修斯想象中的厮杀并有没形成。
忽有个低沉犹如在深渊最底部震荡回响的声音不期而至地住进了每个人的耳膜:“把他们全部,带上来。”
海盗们本也在戒备状态,闻听到这声回响后,面上的肃杀顷刻变成了带着惧意的恭敬。
原本围成圈的海盗分成三波,两本自动分开,形成了个出口过道,强迫亚修斯和所有哭哭啼啼的美人们按照这条过道走。另外四五个人,离开这支队伍,走去了前面一个个船舱,把里面同样一.丝.不.挂的美人们都赶了出来。
果然所有船舱的囚犯精神状态都是一样的。
这位“神明”好像总有办法摧毁人的精神,将好端端的人变成供他随意玩弄的行尸走肉。
就连两个船舱的人亚修斯都搞不定,更遑论那么多被恐惧穿破了肝胆的人。
不如……亚修斯仰头望向上方,他知道刚才的声音就是来自这位“神明”。
不如,从根源解决问题吧!
他是应该去会一会这位让整个海域的海盗都闻风丧胆的“神明大人”了。
身边的海盗恶声出气对亚修斯吼了两句。说得语言亚修斯听不懂,他就指了指亚修斯手上的匕首。
水手的意思是让亚修斯卸下武器。
亚修斯不置可否地照做,将那柄质量不怎么好,已经卷刃的匕首放下。
所有的囚美人被海盗们驱赶着上了夹板。
船舱外面依旧是月黑风高。
今晚的天气稍稍比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好些,天空中至少有月亮。一层薄薄的乌云笼罩其上,将原本明澈的月光染成了灰烬色。
甲板上有把乱铁融制的椅子,混杂的各类铁器毫无规则的融在一起。靠背很高,让这把椅子看起来像个诡异凄森的王座。
黑发黑眼的男人掣肘托腮随意坐在王座之上。动作不拘,气场却重如千斤重的秤砣,沉沉在镇在黑暗里。
之间那次交战,亚修斯只起了个辅助的作用。当时涅罗安的气场和压迫实在太足,让亚修斯无暇顾及到其他,更没工夫仔细观察他们的对手。
如今同这位“神明大人”距离不过咫尺,亚修斯惊然发现,这位“神明大人”竟然同涅罗安如此相似!
倒不是外貌上的吻合,而是……而是另一种说不清无实相的像……可以说是气场吗?亚修斯脑海中飞掠过在悬崖黑店里,涅罗安双眼玄黑时候的模样。黑沉沉静定定,沉默到死寂的那种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亚修斯心里闪过丝细到纤毫、却又不容忽视的恐惧。
这个对手很危险。
亚修斯愈发明白,涅罗安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
临强敌时最忌生怯懦退意,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亚修斯也退无可退,索性迎难而上。
在寒凉的夜风中站了很久,所有的囚美人终于全部被海盗赶上甲板。
这些粗鄙的水手并没有对这样群娇滴滴的美人儿怜香惜玉。上甲板的时候依旧没有衣服遮挡凉风。
满甲板白花花颤抖的人儿中,反倒是穿着长袍的亚修斯更醒目了。
王座上的黑发男人,目光从未离开过亚修斯。
他的视线陈密,戏谑地上下打量亚修斯,仿若在观察猎物。
亚修斯无惧,坦然站着,任由对方探视。
就算所有人都觉得他身处劣势,亚修斯自己也不会这么想。他面对敌人时永远都是平等的。在他这里没有绝境,只有还没到来的机会。
黑发男人更加兴趣盎然。
真的很少见到如此完美的向导。看不见向导身上普遍的缺点,那些敏感、脆弱、攀依。长袍的银发美人正正站在晚风之中,坦然自若。他能同哨兵相生相存,也能自己独立应付所有风云变幻。
黑头发满意点头。
这才是他中意的向导模样。
如果哨兵和向导是世界阴阳两极,本就不存在谁强谁弱,不过是属性不同从而表现出的外相差异。可总有大部分向导会觉得,天生的阴柔脾气比起哨兵的刚直就是弱气的。
他做了太多的实验,都没有寻到完全中意的向导,谁想宇宙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黑头发男人的目光在亚修斯身上,愈发胶着。
沉墨天色下的亚修斯忽然笑了。
哦,这眼神他再也熟悉不过,这男人对他有意思。
如果这是在罗马,亚修斯可能会一笑置之。但现在在战场,他身后又有不下一百人需要他救拔,那么用下善巧方便也不是不可以。
两方沉默中,亚修斯率先打破静寂:“我可以换他们。”
他用拉丁语说道,他相信男人听得懂。
黑发男人果然懂。他没有立即响应,挑眉凝住了亚修斯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什么意思?”稠在亚修斯身上的眼神愈发冒犯和暧昧。
这是一场攻防战。亚修斯是有所求的一方,站位上就比男人低了头。男人就要逼他说更多,直到他将自己贬到泥土里,将自尊碾碎在地上。
战场上的冷静,是将情绪和情境完美的分隔开。
亚修斯能做到。
他站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洒然笑道:“你想要我。那就放身后的这些人走吧。否则我不会放弃抵抗。”
他抬眸扫视了甲板上全部的战力水手,自信笑道:“只有这些人擒不住我的。我知道你很强大,但如果你想的是得到我,那我的确有很多方法让你的愿望落空。”
王座上的男人忽然没来由地哈哈大笑。他张狂地拍着大腿,用嘲笑的笑声质问亚修斯:“你是要牺牲自己来拯救这些已经废了的畜生吗?到底是什么让你打算这么做?仅仅是连容貌都没有看清楚的一面之缘?”
这个问题自从亚修斯拿起刀剑以来就被问过好多遍,他淡然回答:“救人倒是真的,但不是牺牲。就单纯是救而已,你为什么又觉得我会牺牲?”
为什么要救?这在亚修斯看来,是弱者才会问的问题。
可怜的弱者能顾及能看见的实在太少了,他们只能被困在自己身周的那方寸范围之内,斤斤计较什么该救,什么不该救。
当一个人出剑就能担起百万军士的安危,挥手就能将千万人护在羽翼之下,那救人不过是举手为之,习惯罢了。
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救?
担心?害怕?恐惧自己会失败?
亚修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牺牲,至少在战场上从来不会。
牺牲这个词太没自信。
事实变化无常,谁能说长胜谁能说稳赢?谁能说看似的绝境里没有生机?
又为何还没开始,就要用牺牲给自己定了个失败的下场?
男人秃鹫般刮破人耳膜的笑声戛然而止,搭在王座扶手上的食指哒哒不停点着扶手上一把断剑剑柄。这把剑被拦腰折断融进了扶手里。男人恰好就坐在锋锐的剑锋旁侧。剑刃之上的寒光犹在,却已然伤不到任何人。
“那就如你所愿罢。”男人低沉嗡鸣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我放了他们,你留下来。”
“你不再追杀他们,才算放了他们。”
“我不在追杀他们。”
“你说话算话吗?”
“哈哈哈哈哈,我从来不说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