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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1/1)

苏远芳在营中时自知神态瞒不了人,一直低着头,又竭力咬着嘴唇不发出声响,这时抬起头,姓钱的见了先一吓,忙道,“你……擦擦脸上。”他依言去擦,那些血迹已经凝成褐色,有几处没能擦掉。姓钱的适才见他和那妇人如此失态,也猜出个大概,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是时候。

苏远芳放下手,向他拜了拜,哑声道,“钱爷,多承你关照”,又取了几张银票送过去。当初他治疫有功,宫中赏下千两纹银,除了给刘天声和沈其英带回去的那些外,已经尽数在这里了。

姓钱的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手已经伸出去把钱收了,飞快地扫了眼数目,心想,原来这些郎中这么有钱。他心放下了,舌头也活络了,自夸道,“要说我老钱开的价是高的,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要不是能办下来,我也没这脸收这银子。”

他自称自赞了两句,想想刚才那情形,亲人不能相认,也觉得惨得很,又去劝苏远芳,“你要是早问我一句,这知道了也没法子,还不如不知道。今天虽然见过了,我说句不好听的,往后就当她是死了罢。”

苏远芳口唇颤抖,不能言语,却知那人说的不错,因罪发放的营妓不像寻常妓女,没有官家允可,不能赎身自赎,但发放她们的是当今皇帝,这些人就要在这里不人不鬼地过上一世。他自知身贱言轻,无力回天,心中更是痛如刀割。

两人走了一程,姓钱的在分岔处停下,道,“苏先生,我朝那边去,你还是回城里?”见苏远芳点了头,倒是好心提醒,“不消一刻天就黑了,你从这里进城,路可不好走。听说以前还摔死过人呢。”

苏远芳不答,心想我已做了十几年睁眼瞎子,哪有福气在这里摔死了。

两人分手后他独自上路,果然太阳一落山,道路就肉眼难辨,片刻后已黑漆漆地不能见物。他也不看脚下,也不辨方向,只是磕磕绊绊地朝前走,摔倒了便挣扎着爬起来,到了深夜时分,前头终于现出城墙影影绰绰的影子。

他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城下后只见城门紧闭。他伸手摸到粗糙的砖石,才觉出腿脚已经酸痛得几乎不能直立。他靠着墙慢慢坐下,抱膝看着眼前来路。夜深露寒,野草中升起的雾气越来越浓,团团相接,直到四周尽是灰蒙蒙一片,他也只像泥塑般一动不动,白睁着眼,想着这些年常惦念亲人,盼她们能平安度日,温饱无忧,全不知至亲相距不过百里,正遭人轻贱,受尽苦楚,想着这一堵城墙分离骨肉,墙外鬼蜮,墙内牢笼,自己挣扎半生,竟没一处地方可去……他从夜色深重一直坐到东方泛白,末了心中翻来覆去只余下一句,“从今往后,就当她们是死了罢,就当做是死了罢。”

这时晨光初现,道路渐渐看得分明,有一两个挑担的,拉车的贩夫过来,也在城门口等着。这些人越聚越多,见苏远芳神情木然地坐在墙边,身上肮脏不堪,一个个都离他远远的,只等守城的士兵过来开了城门,便一哄而入。

苏远芳跟着起身,他走了半宿,又坐了半宿,一站起来双腿就像被千万根小针攒刺,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前行,等走了一阵才觉得好些。

进城后天已破晓,街旁店家移开门板,张罗着做生意揽客,小贩们声声吆喝此起彼伏,又有牛车马车从道上粼粼而过。苏远芳对这些全如不闻不见,只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住处。他推开门,看到沈其英和衣伏在桌上,旁边笔墨未干,油灯灯芯却已经烧尽了。

苏远芳心中负疚,心想自己一夜未归,这孩子怕是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夜。他叫了声“其英”,话刚出口就悚然而惊,原来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其英抬头揉揉眼睛,看到苏远芳站在跟前,顿时大喜过望,随即见他满身泥水,形容狼狈,又害怕起来,站起来急急忙忙问,“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苏远芳摇摇手,示意没事,拿笔写了几句,说自己昨晚出诊,误了进城时刻,眼下感染风寒,不是大事。其英见他的衣着形状,并不十分相信,但也不敢多问,赶紧去打来热水,又取了干净的替换衣服。苏远芳见他忙前忙后,不忍拂其好意,草草洗漱后就换了衣服。

其英硬是把苏远芳拖到床边躺下,有点想去搭他脉息,伸了几次手,到底还是没敢,只是见他比先前脸色好些,也稍微放了点心,道,“先生,我这就去上学了。你早些歇着,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今天也别出去了。”,跟着迟疑了下,又道,“刘婶婶昨天来过两次,说天声哥哥本来是前天要回来的,却一直也没见人。她急得很,听说先生认识宫里的人,想求你打听下他是去了哪里,几时才能回来。”

苏远芳依稀记得其英提过,说天声要跟开阳府一众人去打猎。若换了从前,他就算不近开阳府,也会设法去天璇府打听。只是他这时不但深恶齐帝,对永敬亦生疏远之心,听其英说了也只是点头虚应,心想天声的性子越来越野了,等他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其英再三嘱咐他不要出去,自己出门不到一刻又转回来,把几只瓦盆搁到窗槛上,这才放心走了。

苏远芳等他走远,从床上起身,披衣走在桌边,见一册《千金方》已翻了小半本,旁边的字纸写得密密麻麻。他看了看,把纸张夹在书里收了起来,又看向窗边瓦盆,见里面几茎药草叶瓣卷曲,微微颤动。这些原是永敬从北方带来的种籽块茎,栽种后已经发芽出叶,只是长势缓慢,迄今还是细弱不胜。其英虽不知这些药草是什么用途,但见苏远芳看重,也跟着上心,总记得每天将瓦盆搁到能晒着光的地方。

苏远芳看着这些草叶,心中忽生莫名厌恶,想起自己苟且偷生十年,只盼有朝一日族人们也能平安饱足,不受冻饿之苦,也不再遭人欺辱。谁知这番梦想全是空中楼阁,连近在咫尺的至亲都不能搭救,更痴想什么相助他人。连眼下这方存身的天地也只是基于他人一念恩赐,除了能苟全性命外全无用处。他想到这里,伸手就要去把那些半死不活的药草拔了,只是右手悬在盆上停了片刻,又颓然放了下来。

他这一日呆坐在桌边,也不吃喝,也不动作,甚至觉不出困倦来,一直到午后忽然听到街上吵嚷,人声脚步都往一个方向涌去。他虽听见了,却也无意探究。又过了许久,只听大门砰一声巨响,沈其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口中叫着,“先生!先生!天声哥哥!天声哥哥……”

苏远芳听其英声音惶急,转头又见他脚步踉跄,怕他摔倒,还没站起来就道,“天声还没回来,你……”他话说了一半,就见其英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像是极力想要说什么,但嘴唇开合,只能认出是“天声”两字。

苏远芳见他怕得利害,伸手去扶他肩膀,一碰之下才发觉他全身筛糠似地发抖,像是遇到了什么大惊吓事。苏远芳更是心惊,哑声道,“天声怎么了?你见到他了?”

其英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个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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