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丁、谢二人将苏远芳押解回京,一路有士兵寸步不离地看管,防他逃脱或自尽。入京后,苏远芳被押解入狱,两位统领自去复旨。永敬和龙磐未及回府更衣,就先入宫请罪,连手下的几百士卒也没一人能离开,在宫外等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才见两人出来。
永敬和龙磐虽然各自约束手下,当日之事不可泄露一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半月之后,街头巷尾渐渐传开了三殿下永敏私自出京,归期未定的消息。若单只这件,也不是什么大事。永敏生性好动,眼下天下太平,他出外游山玩水,不足为奇。但另一条流言却叫人大为诧异,说新科武状元何川乃是江湖劫匪,借春试之名混入宫中,更生不良之举,眼下流窜在外,已被官府下令通缉,连永敬和龙磐也受此事牵连,各自在家闭门思过。
何川在春试上的风光显赫很多人都是亲眼见过的,他舍身救主,忠勇无双的义举也早就流传成了佳话。谁知道一夜之间忠奸倒错,沦为逃犯,听说的人里有信的,有不信的,却无不惊诧万分。
这日齐帝传旨召见,来的两人一到就见天子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开口时声音大为焦躁,问道,“还没消息么?”
左边一人本就垂首而立,这时头压得更低,禀道,“微臣无能,派去的探子一直出了祁水关,打听到那些人在乐安汇聚。那地方人多,还有人见过相似容貌打扮的,但出了乐安后众人各自散开,就再没了消息。”
齐帝心中第一要紧就是永敏的下落,前后已派了三批人去打探,但关外地广人稀,那些人拿着画影图形去找,每每都是失望而归。他正要发怒,又忽然泄气,喃喃道,“冤孽,冤孽。难道朕的两个皇儿,终归都要在那里失去么?”他颓丧片刻,才道,“天璇府与龙府有什么动静?”
那人听他只称呼府邸,不提永敬和龙磐的姓名,心里先打了个突,小心翼翼地道,“这几日天璇府除了原有仆役外,连下辖的亲兵也没有出入。二殿下避不见客,每天只是看书写字。龙将军那里倒有人上门求见,但说的也都是军中公事,并没任何话是涉及三殿下的。”
他说了这几句,听不到齐帝回答,心中栗栗,却也不得不说下去,“微臣已经把龙将军当天带出去的两百士兵,还有天璇府的十六名侍卫一一审问。那些人的口供一模一样,都说当时他们已追上了何川一干人,但何川负隅顽抗,拒不肯降。龙将军调去的那些士兵本来已占了上风,马上就能把人抓捕归案,但三殿下赶来后一意维护人犯,不许他们动手,还以性命相挟,要放他们离开。二殿下和龙将军几次相劝,三殿下却固执己见,还说和何川一起出关后,从此再也不回大齐。后来赶到的御前侍卫也可作证,那天三殿下竭力护着何川,并无半点虚假。”
这些话齐帝从永敬和龙磐口中都已分别听过一遍,这时又听了第三遍,仍是怒气勃发,脸色铁青。那回话的见他脸色不善,生怕迁怒在自己头上,忙道,“陛下,三殿下年少,不免受奸人迷惑,今后必定迷途知返。眼下要是能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来宫中偷盗,偷走的是什么,打算去哪里,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这招祸水东引果然有效,齐帝紧锁眉头,转问另一人道,“那人说了什么?”他问话之人执掌的是宫中刑堂,这时忙道,“人犯的身份来历都查清楚了。他是前燕后嗣,在宫里被关过几年,出宫后一直在城中行医。春猎时畏罪自杀的刘天声正是他的学生。另一名学生姓沈,父母都不在京城居住,一时难以查到。”
齐帝怒道,“蛇鼠一窝,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有没有招供为什么要入宫偷盗,偷来的东西要去给谁?”
那人道,“失物在名册上写的是八角锦盒,确是缴回的木盒无疑,但里面的东西只是妇人聊以遣情的手笔。那人说这是他母亲遗物,他曾在太医院做事,认得宫中道路,因此重金贿赂何川前去偷盗。想要一起带回故地安葬。”他自己也知道这说法难以取信,急忙又道,“微臣已着人严加拷问,务须问出真情,只是,只是……”
他说话吞吞吐吐,齐帝喝道,“可是什么?”那人吓了一跳,道,“只是昨日人犯吃不住拷打,意图自尽,虽然被救下,但至今还没醒转。要等他醒了,才能没法问话。”
齐帝冷笑道,“这些人都是一样,害了朕的孩儿,一个个便想自尽。嘿,哪有那么容易的就死了”,想到永政惨死,永敏出走,更是恨上加恨,正要下旨,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永敬的事,他是怎么说的?”
那人知道这话不好回答,字斟句酌地道,“他说,当年二殿下放他出宫,两人有过些交往。二殿下知道他通晓医术,要是府里有人生了小病,就叫他过去问诊开药。年前时疫,他也送过药方,已经两不相欠。微臣再三审问,人犯经受不起时,也只说自己若招了什么,也是屈打成招,只因为二殿下曾对他有恩,才不想冤屈无辜。”
齐帝与永敬相处十余年,眼看他从一个少年成长为青年,自然也有父子之情,眼下这事各方证供一一对照,并无破绽,但事关永敏,却不能疑心尽去。他沉吟片刻,才道,“拿回来的东西呢?”旁边立刻有人去把收缴回的赃物呈上。齐帝也不接过,只是扫了一眼,看到盒盖打开,里头收存的纸笺上写的一行行文字,顿时露出厌恶神色。
那人道,“微臣问了几个认识这字的,都说是妇人祈愿家境安乐的寻常言语。其中说不定还有其他玄虚,微臣自当寻访精通掌故的学者,再仔细专研。”
齐帝冷笑道,“何必劳师动众。这就拿去烧了。”
两人听了一惊,都不敢开口说话,眼看太监着人生了火盆,将木盒与纸笺一起扔进去。纸笺遇火即燃,过了片刻盒子也已烧着。两个小太监把火盆远远地搬开,免得烟雾熏人。
齐帝看着盆中不住升起的火苗浓烟,道,“当年带回来的都是些蛮夷之物,早该一把火烧了。不过有些迂腐文臣阻止,朕又一时无暇顾及,才拖延至今,不想反生出事端。这就传旨下去,把库中那些东西全都烧了。今后再有用那些器物,说那些文字的,一律处斩。好叫那群贱民知道,他们看得比天还重的东西,在朕眼里却是分文不值。”
站着的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响动,过了片刻,才听齐帝又淡淡道,“那人要是不爱说话,也不必再说话了。但他另有用处,却不能这样死了。送他出去,便和从前一般办理。”
两人在宫中当差多年,自然知道齐帝言下之意,唯唯答应着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