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转眼秋去冬来,宫里接连派了数批人北上,明访暗探永敏和何川的消息,却都无功而返。永敬和龙磐早已自请其罪。一直到入冬之后,南方蛮夷进犯,龙磐才奉旨出征。当时永敬犹在闭门思过,并没和众臣一道前去相送。
这一年雨雪凄凄,从冬至下到立春,连过年时的爆竹也是稀稀落落,撑不起往日的热闹繁华。京城内外,虽没人敢公开谈论永敏和何川的是非,但每每有人路过开阳府外,总不免小声议论几句,嗟叹一番。开阳府前从终日只有几个闲散的仆役,到府门紧闭,少人进出,最后终于落下了一把铁锁,锁住了里头无主的寂寥景色。
一直到了夏末,才终于传来边关捷报。龙磐率军几番苦战,平定南蛮,更驱兵直下百余里,起建都护府,守境安土,抗击余孽。大军归来时已是初秋,众百姓都在街头迎接。龙磐不及卸甲更衣,匆匆入宫拜见齐帝。他谨慎自省,虽立下大功,却不肯多受封赏。而他眼下官拜镇远大将军,手掌兵权,位极人臣,也确实不宜再受封赏。半月之后,宫中颁下两道旨意,一是将龙母许氏晋为一品诰命夫人,二是为其妹龙婵娟赐婚,许嫁二皇子吕永敬。
消息传出后,坊间闲人说的都是龙家兄妹两个,哥哥已是名将,妹妹又成了王妃,当真是威风显赫,荣宠无极。朝中文武却均心知肚明,永敬的婚事从一年前就开始商议,当时有人提到龙磐幼妹已到及笄之年。齐帝不置可否,只说再议,心下却是属意将龙家小姐赐婚给永敏。眼下之举,不但是永敬重得重用,也可知在齐帝心中,永敏能够归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圣旨既下,礼部便循祖制,按着三书六礼,纳采问名,上下筹备了三个月,最后定下的成礼之日乃是十一月初十。
这是当朝数十年来第一次皇室大婚,成礼当日,迎亲队在黄昏时刻去到龙府,接了龙小姐上路。街道两旁早挤满了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好容易等着迎亲队伍过来,一十六名唢呐手,锣鼓手吹吹打打地自眼前走过,后面跟着就是八人抬的大红喜轿。轿上是四角出檐的宝塔顶,轿帏上绣着大红囍字,更有福禄鸳鸯,凤穿牡丹,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吉祥图样。四面红帷低垂,遮得密密实实,枉费了一干闲汉伸脖子踮脚,妄想偷偷看一眼轿内风光。
一干人正在看着热闹,又艳羡不已的光景,忽然有孩童尖声尖气叫起来,“下雪啦!下雪啦!”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天上飘下片片雪花。最初的几片沾上面颊,转眼化成冰凉的水珠,跟着纷纷扬扬,越下越大。那些百姓裹紧了衣服,却也舍不得就走,都在说天降瑞雪,倒是个好兆头。跟着轿子走的两名喜娘也凑趣,向两边撒着红纸碎屑,又大声嚷道,“风婆婆,雨贤惠,成亲下雪娘娘命!”看客们一听,顿时拍手哄笑,都说其他人家娶媳妇,说这些不过是图个吉利,眼下天璇府迎娶龙家小姐,这话可不正应了景儿么。
只是那几个轿夫要顾着雪天路滑,走得不免慢了,到了天璇府时天色将近全黑。府内早已悬灯结彩,大红灯笼从大门沿走廊一直挂到厢房。两个喜娘一边一个,将新人搀扶出轿,聘聘婷婷走进厅内。永敬身着喜服,头戴玉冠,早已等了许久。龙磐自然是女方主婚,尚书孙仪自告奋勇做了男方主婚,前来观礼的无一不是朝中要臣。
那傧相口齿甚是来得,吉利话儿说个不停,指引着新人向外向内各拜了三拜,第三次夫妻交拜之后,喜娘便将新娘送入洞房坐福,只留新郎一人在外陪客。虽说永敬一向待人宽和,闹洞房又是百无禁忌,但新婚夫妇身份显贵,在场各人又都知分寸,劝酒玩笑也是点到为止。
到了二更时分,客人散去,永敬独自进了洞房,见新人凤冠霞披,端坐床前,一方喜帕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两名喜娘笑盈盈地走过来,手里各端了一只朱漆盘子。一只里头放的是七星如意的喜秤,另一只里托着两只合卺酒杯。
永敬拿了喜秤,缓步走到床前。他离得近了,只见喜帕下流苏微微颤动,显然新人听到自己走近,已是紧张万分。他含笑将红绸轻轻挑起掀开,只见盈盈烛光下,龙小姐含羞带怯,目光如水,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已经晕红双颊,急急忙忙地垂下眼去。另一名喜娘端着放了合卺酒的盘子上前,和先一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好笑龙将军威震天下,他妹子却比寻常闺阁小姐更扭捏三分。
眼看新人喝了合卺酒,两名喜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永敬站了片刻,走到床边坐下。龙小姐羞涩之极,既不敢看他,也不敢动一动,只是见永敬想去解开床帏系绳时,才以极细小的嗓音颤声道,“殿下……”
永敬听她说话,便停住手,温言道,“怎么?”
龙小姐连头发都不敢动一动,只是颤声道,“那,那里……”她见永敬不明白,再三鼓起勇气,终于道,“那里……蜡烛……”
永敬转头一看,梳妆台上一对龙凤烛燃得正好。这龙凤烛又名香火烛,合该彻夜长明,讨得是白头偕老,多子多寿的好口采,再回头时却见龙小姐低着头,连耳根子都已飞红了,心知她在生人面前害羞,一笑之下起身走到桌边,却也不忙着吹熄蜡烛,只看着墙上的大红囍字和烛身上纹的金色祥云,笑道,“这是喜烛……”他话说半句,忽然心头一阵惘然,一阵恍惚,想到自己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语。如今一般的夜深人静,红烛高烧,当初密语私言之人却已不复得见。
龙小姐迟迟不见蜡烛熄灭,又不见永敬回头,心中忐忑不安,终于小声唤道,“殿下?”永敬被她一言惊醒,回过神来,眼见残酒已倾,玉人在榻,红色烛火映得喜气盈室,正是自己的大婚之夜。他定了定神,摒去心中杂念,重又回到床边,一边口中柔声抚慰,一边放下了帷帐。